引言:一次“遭遇”与一场思辨的缘起
前不久,笔者写下了一篇题为《说毛主席是搞个人崇拜?那你试试看,有谁愿意崇拜你?》的短文。其主旨并非旨在“造神”,而是试图从一个社会心理学与历史情感的角度,去探讨一个复杂的历史现象:即一位历史人物,何以能在其身后数十年,依然在民间享有如此广泛且深厚的纪念与尊崇。文章的立论核心在于,“崇拜”一词或许并非完全准确,其背后更深层次的,是一种基于历史功绩、思想感召与集体记忆的深刻“认同”。这种认同的形成,有其极为复杂与独特的历史逻辑,绝非“个人崇拜”四个字所能轻率概括。
文章发出后,反响不一,这本在预料之中。任何对历史的探讨,都必然会激起多元的回响。然而,在众多回应中,有一类声音,以其独特的姿态,引起了我的深思。它并非以史料为依据进行商榷,也非以逻辑为准绳展开辩论,而是选择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路径。其中一位批评者如此定义笔者与文章:“愚昧无知”、“奴才般的作者”、“一批大陆的社会渣子”。
当这些标签穿过网络,抵达眼前时,我的第一反应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困惑与悲哀。困惑在于,在21世纪的今天,公共领域的讨论,何以会倒退至如此粗暴的“人身攻击”与“身份划分”?悲哀在于,这种话语模式的背后,所折射出的,是一种智识上的懒惰、思想上的贫瘠,以及一种自以为是的、可悲的“启蒙者”幻觉。
那一刻,我意识到,与这位批评者就具体历史问题进行辩论,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我们彼此之间,尚不具备一个最基本的共识平台——即,何为“讨论”,何为“批判”。当一方试图搭建理性的桥梁时,另一方却在用标签与谩骂,挖掘着隔绝的深壕。
因此,本文的目的,并非为我个人的辩解,更非意图“回骂”那位匿名的批评者。个人的荣辱微不足道。我所关切的,是一个更宏大、也更令人忧虑的命题:在当下这个众声喧哗的舆论场中,我们如何辨析、抵制并超越这种“伪批判”?如何重建一种健康的、有建设性的公共对话生态?
这篇文章,便是一次尝试。它将那位批评者的言论作为一个“文本”,一个值得解剖的“症候群”,去系统性地分析其背后的思维谬误、话语陷阱与精神困境。这不仅是对一次网络“遭遇”的回应,更是一次严肃的、面向所有公共讨论参与者的邀请:让我们共同思考,如何在一个撕裂的时代,守护理性与对话的微光。
第一章:批判的“失格”——从“论事”到“诛心”的逻辑坠落
真正的批判,是一种智力上的高级活动。它如同一位严谨的外科医生,手持精密的解剖刀,旨在切除文本或思想中的病灶,使其更趋健康与真理。它的基础是尊重——对事实的尊重,对逻辑的尊重,以及对辩论对手人格的尊重。然而,我们所遭遇的这种“批判”,却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手术刀,转而挥舞起了粗鄙的棍棒。
1.1 “标签化”:智识懒惰的庇护所
“愚昧无知”、“奴才”、“社会渣子”——这三个标签,构成了对方“批判”的全部基石。我们不妨冷静地审视这一行为。当一个人放弃对他人观点、论证过程、论据细节的审视,而选择直接给对方贴上一个带有强烈道德贬损意味的标签时,这在认知行为上意味着什么?
首先,这意味着思考的终止。标签是一个封闭的、自洽的系统。一旦将某人定义为“愚昧无知”,那么他的所有观点,都无需再被认真对待,因为它们都源自于那个被预设为“错误”的源头。这是一种极大的智力解脱。批评者无需再去阅读史料,无需再去构建复杂的逻辑链条,无需再去面对那些令他感到不适的、与他预设认知相悖的观点。他只需要轻松地抛出“奴才”这个标签,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对方的一切思考,都归结为“没有人格的谄媚”,从而宣布自己在智力与道德上的双重胜利。
再者,这暴露了论证能力的匮乏。在任何健康的辩论中,反驳一个观点,都需要拿出相应的证据和逻辑。比如,倘若认为笔者对历史的理解是错误的,那么理应指出错在何处,是史料引用不当,还是逻辑推演有误。倘若认为笔者的情感是“奴性的”,那么至少需要从文本中分析,哪些词句、哪些论述体现了这种人格依附,并阐明其判断标准。然而,标签化的“批判”完全绕过了这一艰苦的智力劳动。它是一种“断言”,而非“论证”。它不对自己的判断负责,因为它从不提供通往其判断的桥梁。
这正是这种“批判”的第一个“失格”之处:它以“贴标签”这种最低成本的认知捷径,取代了“讲道理”这一高成本的智力活动。它不是在交流思想,而是在进行部落划分,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将“异见者”驱逐出“值得对话者”的范畴。
1.2 “动机揣测”:从文本批判到人格审判的滑坡
如果说“标签化”是智识上的懒惰,那么“动机揣测”则是道德上的傲慢。请注意“奴才般的作者”这一评价。它已经完全脱离了对文章本身的探讨,转而对作者的写作动机,乃至人格品性,进行诛心之论。
这种“诛心之论”的危险在于,它是不可证伪的。我无法剖开自己的胸膛,向对方展示我写作时内心的真实想法,以证明我并非出于“奴性”。任何辩解,在“动机揣测者”眼中,都可能被解读为“掩饰”或“狡辩”。这是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它让批判者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这种批判模式的预设是:凡是与我观点不同,尤其是为我所厌恶的对象(人或事物)说了“好话”的人,其动机必然是卑劣的。他要么是出于愚蠢(被洗脑而不自知),要么是出于坏(为了某种利益而刻意逢迎)。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拒绝承认一种最基本的人的可能性:一个人,可以基于自己独立的思考、真诚的情感,得出一个与你截然不同的结论。
这种拒绝,源于一种深刻的认知自负。他们往往将自己视为“真理的唯一持有者”,将自己的价值观作为衡量一切的普世标准。因此,一切不符合此标准的,都非“另一种观点”,而是“一种错误”,一种需要被从道德上谴责的“堕落”。
当一场讨论,从“你的观点是什么,你的依据是什么”,滑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时,对话的根基便已坍塌。它不再是思想的碰撞,而演变成了一场野蛮的人格审判。批判者自行扮演了法官、检察官乃至上帝的角色,对另一个独立的精神世界,进行傲慢的、不容置辩的裁决。
第二章:“启蒙者”的幻觉与“历史虚无主义”的迷思
仅仅将这种“批判”归结为个人修养问题,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是怎样的土壤,培育出了这种充满优越感与攻击性的“批判者”?我认为,其背后,存在着一种普遍的、值得警惕的社会思潮与精神状态。
2.1 “单向度启蒙”的执念
这位批评者,以及与他持有相似话语模式的群体,常常在潜意识中将自己定位为“启蒙者”。他们认为自己掌握了某种“先进”的、源自“更高文明”的理论工具(例如,被庸俗化的自由主义、被简化的现代化理论等),因而肩负着“开启民智”的神圣使命。他们的姿态,不是平等的对话者,而是高高在上的布道者。
然而,他们所理解的“启蒙”,是一种单向度的、灌输式的启蒙。它缺乏真正的启蒙精神所应有的核心要素:自我反思与怀疑。康德将“启蒙”定义为“人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智”,这其中不仅包含了对外部权威的批判,更包含了对自身理性局限性的清醒认知。
但这类“启蒙者”恰恰相反。他们对自己的理论工具与价值体系,抱有一种原教旨主义般的迷信,不容许任何质疑。他们所做的,不是引导他人独立思考,而是要求他人接受自己那一套既定的、不容置辩的“标准答案”。
因此,当他们面对一个不肯“被启蒙”的对象,一个试图从本土历史与文化脉络中寻求解释的“异端”时,他们的反应不是好奇与探究(“你为什么会这样想?”),而是愤怒与鄙夷(“你竟然敢这样想!”)。这种愤怒,源于他们的“启蒙”事业受阻,源于他们的权威感遭到了挑战。将对方斥为“愚昧无知”,本质上是在维护自己“启蒙者”身份的纯洁性与合法性。这是一种深刻的智力与情感上的脆弱。
2.2 “历史虚无主义”的认知陷阱
这种“启蒙者”幻觉,往往与一种特定的历史观——即“历史虚无主义”——紧密相连。当然,这里的“历史虚无主义”並非指哲学上对历史意义的根本否定,而是一种更为普遍的、庸俗化的社会心态。
其核心特征,是以今天的价值观,去裁剪昨天的历史;以局部的、个别的错误,去否定整体的、主流的成就;以一种线性的、理想化的“应然”模式,去审判复杂的、充满矛盾的“实然”存在。
在持有这种史观的人看来,一段历史,一个人物,如果存在任何不符合他们心中“完美标准”的瑕疵,那么就必须被全盘否定,打入“黑暗”与“罪恶”的深渊。他们无法理解历史的复杂性、曲折性与矛盾性。他们或许难以理解,一个历史人物,既可能有过卓越的贡献,也可能留下过遗憾;一种历史进程,既推动了时代的前进,也伴随着代价与曲折。
在他们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简化的、黑白分明的。这就解释了,为何他们无法理解民间对毛泽东的复杂情感。在他们的认知框架里,对这位人物的任何正面评价,都只能被解释为“个人崇拜”或“奴性”。他们无法,也不愿去探究,在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中,这位领袖的形象,与“民族独立”、“国家尊严”、“工业化基础”、“扫除文盲”、“两弹一星”等一系列宏大的历史叙事,是何等深刻地绑定在一起。他们选择性地无视这些复杂的历史肌理,因为承认这些,会让他们那套“非黑即白”的简单叙事,变得不再自洽。
笔者的原文,正是因为触动了这种“历史虚无主义”的敏感神经,才招致了如此歇斯底里的攻击。文章试图呈现历史的复杂面向,而这恰恰是他们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因为一旦历史变得复杂,他们手中那把用以“审判”一切的、简陋的道德标尺,便会立刻失效。
将持有不同历史观点者斥为“社会渣子”,正是一种认知失调下的应激反应。当他们的理论无法解释现实时,他们选择的,不是修正理论,而是消灭那个“引发问题”的现实——在网络世界里,就是消灭那个提出问题的人。
第三章:话语的贫困与主体性的迷失
一场健康的论争,能够拓展参与者思想的边界,丰富彼此的认知。而我们所遭遇的这场“批判”,却恰恰相反,它展示了一种惊人的“话语贫困”与“精神内耗”。
3.1 “二手话语”的囚徒
仔细分析“愚昧无知”、“奴才”、“渣子”这类词汇,我们会发现,它们缺乏任何原创性与思辨色彩。这些词汇,连同它们背后的整套逻辑,都并非批评者本人的创造,而是在某个特定的舆论圈层里,常年流传、反复使用的“黑话”与“口头禅”。
这是一种典型的“二手话语”。使用者无需独立思考,只需将这些标签化的词语,像条件反射一样,抛向任何令他不悦的观点即可。他沉浸在一种虚假的“战斗”快感之中,误以为自己正在进行一场深刻的“思想批判”,但实际上,他只是在机械地复述着别人早已设定好的陈词滥调。他看似在“自由地”表达,但其思想,却被这些僵化的、充满怨念的话语,牢牢地禁锢着。
这种话语的贫困,直接导致了交流的无效化。因为它不包含任何有效信息。它无法告诉我们,对方的观点错在哪里,也无法启发我们从新的角度看问题。它唯一的“功能”,就是情绪宣泄和表明立场——“我,是站在‘正确’、‘光明’、‘进步’这一边的;而你,是站在‘错误’、‘黑暗’、‘落后’那一边的。”
这种以“站队”为核心的言语行为,是公共讨论的癌症。它将一个本可以无限丰富的思想光谱,强行压缩成了两个对立的点。它扼杀了所有中间地带,所有探索与和解的可能性。
3.2 谁是真正的“奴才”?——对“主体性”的再思考
在所有标签中,“奴才”一词,尤为值得玩味。它指向一种人格上的不独立,一种精神上的依附。批评者用这个词来攻击笔者,意在说明笔者缺乏独立思考能力,只是在盲目地维护一个“主子”。
然而,吊诡的是,当我们深入分析这种“批判者”的思维模式时,我们不禁要反问:到底谁,才是那个精神上的“不自由人”?
一个真正具备“主体性”的、精神独立的人,其标志是什么?是他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智,去直面复杂的现实,去审视那些被他人奉为圭臬的“理论”,去质疑那些看似天经地义的“常识”。他尊重自己的民族历史,敢于从中汲取力量与智慧,也敢于直面其中的伤痕与教训。他的思想,植根于自己脚下的土地,同时又向全人类的文明成果开放。他评判事物的标准,是内生的、经过自己深思熟虑的,而不是外部强加的。
反观那位批评者。他的“批判”,完全依赖于一套外来的、被其不加审视便全盘接受的“标准答案”。他的历史观,是别人灌输给他的;他的批判语言,是特定圈层复刻给他的;他对“进步”与“落后”的定义,也是被某种强势话语所塑造的。他看似在激烈地“反抗”某种权威,但实际上,他只是不自觉地、虔诚地,皈依了另一种权威。他逃离了一座他自己想象出来的“牢笼”,却兴高采烈地跑进了另一座他自己毫无察惕的“牢笼”。
当一个人,不敢用自己的眼睛去直视本民族复杂的历史,不敢用自己的头脑去形成独特的判断,而必须时刻参照着某个“他者”的眼光、某个“更高”的标准,来贬低自己的同胞、否定自己的过往时,他恰恰丧失了最宝贵的“主体性”。他的精神,是依附性的,是悬浮的,是没有根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将一个试图从内部视角去理解自身历史的人,詈骂为“奴才”,这不仅是一种错位,更是一种深刻的讽刺。它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在嘲笑一个自由舞者的舞姿不够“标准”。
结语:超越怨念,重建对话的可能
行文至此,对那位批评者的“再批判”,或可告一段落。我们分析了他“批判”的失格,解剖了他“启蒙者”的幻觉,指出了他话语的贫困与主体性的迷失。然而,这篇文章的最终目的,并非仅仅为了赢得一场网络论战的胜利。
我更希望的,是通过这次解剖,让我们所有人——包括笔者自己——对当前的网络生态,进行一次冷静的反思。
我们所处的时代,信息过载,观点极化,情绪的价值,往往压倒了事实的价值。在这样的浪潮中,保持理性的清醒,坚守对话的诚意,变得异常困难,却也异常珍贵。
面对攻讦与谩骂,我们当然可以愤怒,可以还击。但我们或许还可以选择一条更艰难、也更有价值的道路:将对方的“攻击”,视为一个有待理解的“现象”。去思考,是什么样的社会土壤、认知模式与精神困境,催生了这样的言论?我们的回应,能否超越单纯的情绪对抗,而抵达更深层次的思辨与建设?
那位批评者,以及他所代表的这类声音,或许永远不会被这篇文章说服。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通过这样的思考与写作,为那些同样渴望理性、寻求深度、厌倦了标签与谩骂的同路人,提供一种慰藉,一种力量,一种“我们并不孤单”的确认。
健康的社会,需要批判精神。但这种批判,应当是严谨的、善意的、建设性的。它指向真理,而非指向仇恨;它解剖思想,而非审判人格;它开启对话,而非终结交流。
让我们共同努力,去守护和培育这样的批判精神。让我们在面对那些充满“噪音”的“批判”时,能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洞察,更有“于惊雷处守无声”的定力。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思我所思,言我所言。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