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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向阳号的沉没(30-40)

第三十六回

老工人悲愤离厂 新书记卖地扭亏

  给老工人办内退不是件容易的事,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内退金定多少合适。搞多了,厂里不願意;搞少了,老工人不干:要想把面粉和在一起只有加水攒劲地揉。厂职代会反反复复地开了几次,直到八月底才定下来,比生个双胞胎还难:元老工人每月的退养金是基本工资(不含五级浮动工资和奖金)的百分之六十,一般工人只拿到四百块钱。

  这时车间里的活不多了,班前会岔着开,一开个把两个小时是常事。各级领导没心思管,也管不了,由着他们赶着牛群满山跑。机械师肖卫国、库管员胡必定几乎天天到大型组坐坐,这里是他们的根据地,这里的老兄弟虽然各有各的脾气,但像水泥、碎石、沙子能搅到一起。

  听到“百分之六十”这个数,元老们议论开了。

  吴发源大着嗓门说:“狗日的,张元彪当年把这五级浮动纳入固定工资多好,咋算也要多拿百把块钱。”

  黄万金说:“个杂子,他老张长了后眼——歪得不成名堂的烂屁眼。鬼晓得他咋算到还有今天,还留有这个后路,不是诸葛胜似诸葛啊!说他跟工人一条心吧,他狗日的还留了这一手;说他跟工人不是一条心吧,你瞄他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遭孽样……人心不古啊。”

  胡必定忧心忡忡地说:“区区四百块钱算个啥?物价是日新月异,天天翻着涨,马上又要医改,这俩小钱还不够我的药费钱。我这个老弱病残回去能干啥?好好的人就业都难啦,何况我们比‘四零’‘五零’还大一措。哪个老板不烦你?‘老椰皮’!”

  比较稳沉的李安华说:“四百块,确实蛮苛刻!咋办?你不愿接受也得接受。现在上班拿百分之六十,内退还是百分之六十,双胞胎,一个球样。退了不说撮个虾子捞个外块,起码不用上班,人自由的多。你胡老九到山上开块荒、种点小菜,在家属区搭处鸡窝,养几只老母鸡,每天捡几个鸡蛋,这荤的素的不就都有了。给老婆打个小工不也蛮快活?想开点老九,内退只拿一二百块钱的厂家多的是,我们月月拿四百块钱,‘两金’(养老基金、医疗基金)不用你交,可能还是不错的咧。给你一两万块钱搞个买断,那还惨,那点买断钱还不够交‘两金’。”

  黄万金说:“个杂子。袁生发这小子比张元彪的心更黑,黑得放亮;屁眼更烂,烂得流脓。‘三合一’是袁生发的馊主意:省里拿一部分钱,市里挤一部分钱,向轴出一部分钱,这一个多亿是一千多元老工人正式退休前的内退金和他们每年必交的‘两金’。这笔钱由市劳动局、市社保局、工商银行及向轴委派的五人代表共同管理,哪个都不得挪用。看上去做了件好事,但此举意味着这一千多老工人与向轴彻底脱离了关系,管你是父子关系还是夫妻关系。他心里哪是为我们老工人着想,明摆着是为陆老板打算:把一个脱得光溜溜的、无牵无挂的大姑娘用花轿抬着送给他。”

  胡必定说:“张元彪在职代会上讲,以后向轴起死回生、缓过了气,搞好了、又发了,是不会忘记你们这些老工人的,肯定会给你们涨点把工资,搞点把福利。看来这是他做的笼子、设的局子、下的卡子,只要你上了钩、回了家,马上来个一刀两断,你跟向轴从此没有丝毫的关系了。前两天那个‘厉股份’还在叫嚷:老工人下岗拿的钱少了,肯定吃了亏。不过不要紧(井),可以吃河里的水,以后企业上了市,卖国家股搞的钱可以拿一部分作为改革的红利补偿他们。这些‘砖家’、‘叫兽’的话听多了闻出了臭味,都是屁话。你要指望拿那个改革的红利,打瞎了眼!你要指望给内退的加两个钱,饿死都不晓得咋死的。”

  这帮老哥们将满肚子的怨气、恨气发泄了一通,肖卫国坐在那一声不吭。胡必定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师弟,你有啥看法?下岗后下河打鱼摸虾?”

  “哎哟……,”肖卫国长叹一气。闭着双眼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的眼睛瞎了……眼前一片漆黑,啥都看不见,我的人变苕了……啥都不想干。”停了一会,他突然站起身来,怒目圆睁、挥舞双拳,大声喊道:“老子想杀人!……老子要革命!”

  8月31号晚张元彪在电视上说:“……元老师傅们,9月30号是你们站的最后一班岗,下了岗你们就复员了,就可回故乡了……。我老张还要熬16个月才到头。是中间开溜还是光荣退休?我心里没数。哎唷,盘子盛不过大碗,鸡蛋碰不过石头,谁叫它乾坤厂得天独厚?谁叫他陆老板得心应手?……大气候!”

  张元彪的讲话像宣告解放军打过了长江,国军开始大溃逃了:大抢劫、大搜刮随之而来。元老工人无心站“最后一班岗”,纷纷为回家作准备:想开工厂的知青,机床上用的硬质合金刀、高速钢刀、闸刀、电线、开关、保险丝需要啥只管拿;想种地的老转,忙着在车间做钉耙、制锄头、打镰刀;喜欢玩根雕的赶紧做雕刀、造小铲、刨小斧;喜欢书法绘画的,到库里要截有机玻璃棒,铣方、抛光、雕大印章……。整个厂区乱烘烘的,到处是做私活的工人,他们争分夺秒的抓紧干,仿佛青藏高原上小小的兔鼠:生命只有短暂的一年,一年中不失时机地交配一次,一次非生四五十只。

  厂里给内退人员每人发了一份清单,上面有五个项目,每个项目后面盖了章才算个人与单位“两清”,“两清”后你才能走人。毫无疑义,当权者的这个思维既合理又合法,可以说“走遍天下都不怕”。

  机修工具室里都是元老工人,清一色的老、弱、病、残,胡必定因心脏不好前不久调到那上班,按规定内退职工将《工具手册》上长期借用的鎯头、扳手、锉刀……,一一归还,“两清”后工具室盖个章算了事。可工具室的老师傅是“小秃戴草帽——无法无天”,压根不理这一套。

  肖卫国抱着一大堆修机床的工具办退还,胡必定指着桌子上的鎯头说:“这玩艺拿回家钉个钉子蛮好,它还会砸伤你的指头?”指着手钳说:“这玩艺拿回家拧个铁丝蛮好!没有它你拿啥剪铁丝?”指着弓锯说:“这玩艺拿回家锯个木头蛮方便,柴火长了不好生炉子。哎唷,我的师弟,你读书读迂了。他们那个臭规定你也当回事?我老胡压根不放在眼里。这些工具拿回家都有用,没用当废铁卖还能买几斤咸盐过日子。”

  老胡用手扫了一下工具室,又扫了一下室外的车间,他说:“这里的一切本来都是我们的,按你肖老弟对向轴的贡献,不说搬台龙门刨回家,搬台牛头刨应该没问题吧。这里的东西你不拿以后都归陆支华。我想得蛮开,老家伙来退工具我一件不收,要他拿回家。章子嘛,照盖不误。我要收了他们的工具算个啥?岂不成了资本家的账房先生、资本家的看门狗。”

  技术科科长何圣明也是位即将下岗的元老,他指着肖卫国还来的一套绘图仪和两本《设计手册》说:“肖工,你还当真的还来了?拿回家罢。这些‘家伙三’日后出去打工用得上。”他指着柜子里每本两寸厚,五本一套的《机械设计手册》说:“我就不客气,这五本新买的手册非我莫属,明天我把它们背回去。”

  财务科也是这样,平时一些老转因家庭困难找财务科借几十块、百把块钱应个急,还钱时财务科长老曾说:“大家干了一辈子,人都下岗了,这个时候要你还钱,太不够味了吧?再说还的钱跟老子有么关系?去球!”一律盖章了事。曾科长也是内退的元老。

  元老给元老盖章……同是天涯沦落人……十几个分厂一个样。

  厂大门以前管得蛮严;郑开泰暂不下岗,但保卫处的成员大多数属内退的老转,手下的士兵工作不卖劲,他郑开泰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2003年9月向轴的大门是敞开的,跟菜园门一样无人把守,个人拿得走的小玩艺 你只管拿,只要莫搬机床,莫搬工具箱。

  9月份每天晚上新闻会场使用频率最高的话语:问,“今天你又拎了啥回家?”答,“想到啥拿啥。”问的如此随意,答的那么轻巧。听到这样的问答肖卫国心里充满了酸楚:这正应了那句谚语——“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一个夜晚,那些“不拿公家一分钱”、“不拿公家一颗螺丝钉”的伟大工人变成了矮小的侏儒!他们拳头大的公心缩小成芝麻,而芝麻大的私心却膨胀得赛西瓜。哎唷,时过境迁,从此再没“公家”这个说法。“公家”这个名词的使用频率会越来越低,最终像“同志”这个称谓被“老板”所代替。哎唷,那首民谣唱得多好哦,“国外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大家拿,拿‘大家’,‘大家’拿垮大家垮。”

  9月30号晚,“新闻会场”快11点才散会。

  灰朦朦的月亮在云缝中时隐时现,象个戴着面纱的窃贼在窥视人间。它完全没有前两天“中秋节”时的那个飒爽英姿、豪迈大气——像个银盆亮闪闪地挂在天空,它的主人吴刚手执伐桂的板斧大声地吼着,“乌云、雾霾都给老子滚开!”

  肖卫国呆呆地坐在小公园的石凳上想着心事:今天晚上,全国各地有多少即将下岗的工人跟自己一样,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望着灰朦朦的月亮,心情压抑、沮丧、痛苦、惆怅?

  从此我们不能进厂了,像与自己的儿子被人强行的天隔一方。传说中的牛郎与织女被狠心的王母娘娘用银河分开,叫他们这对恩爱夫妻永世不得相见,普天之下好心的喜鹊每年七月七号飞到天上,在银河上用身躯搭成一座桥梁,叫他们夫妻相会一次。多美好的传说!而向轴,我们这些老工人的儿子,仅一墙之隔,哪年哪月才能回到父母的怀抱,叫一声爹娘?想到此,肖卫国心酸地淌下了眼泪。

  老工人下岗后,每月仅那区区四百块,象胡必定那些早已把青春年华献给了共和国而落了一身病的老转将怎样生活?向轴这个社会主义大家庭养下来的十几个残疾者、弱智者——向轴创业者的后代,他们将怎样生活?职工医院,打算外卖;子弟学校,设法外推;厂幼儿园,准备私有化……向轴的几代工人今后怎样生活?这一个比一个重的砝码压得肖卫国的心难以跳动。

  令肖卫国放心不下的还有车间里的那些机床,机修分厂的意大利龙门刨、武重龙门刨、济南单臂刨,每一台都是肖卫国给它们接生洗礼——试车、精刨工作台。多年来肖卫国疼爱它们胜过自己的儿子。厂卖了,工人变成了打工仔,他们会怎样对待它们?肯定像奴隶使奴隶主的牲口,使劲地鞭打它们,往死里狠踹它们。想到此肖卫国将脸埋在双手中痛哭起来。小公园的几个角落里也有几个痴呆的独坐者,听到肖卫国的抽泣他们也哭了起来,这些成年汉子的哭声仿佛天边滚滚的闷雷,每一下都沉重地撞击着万山。

  月亮完全被乌云遮盖住,天,越来越黑,没有丝毫亮光;夜,越来越长,何时才是尽头?“扬子江心翻船,万丈高楼失足”,一个巨大的失落感涌上肖卫国的心头。肖卫国噙着心酸的眼泪,紧握想打人的拳头,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总有一天叫你知道我们下岗工人的厉害!”

  2004年2月1日袁生发特别高兴:去年五月打上去更改市名的报告上级批准了,给本市改个好听的名字也算自己的功劳;七月份向轴发了笔意外之财,实现了扭亏保牌;九月份向轴的元老工人都下了岗,改制迈出了坚实的一步;在昨天一月一次的电话汇报中省委余书记送给他一个好消息,乾坤厂对向轴的资产评估即将结束,卖厂已成定局,由于袁生发劳苦功高,省委决定他四月一号到WH市上班,任代市长。袁生发当然知道自己在给余书记抬轿,水涨船高,你升一级他也升一级,他总罩着你。要想超越他,你非得在厚黑学上狠下功夫。

  香樊市更改市名有这样一个故事:

  五月份阳光明媚,气候宜人,正是游玩的好时机。上任伊始、工作还没理出个头绪的袁生发心烦意乱,决定带夫人出门游水看山。逛护城河是最佳的选择:既可看到不远处的青山,山间的小道,又可看到环城的河水,水面的潋滟;脚踩铺着鹅卵石的小道,道边一丛丛盛开的鲜花,五颜六色,百态千姿;加上那时时拂面的杨柳,像丽人纤纤的发丝……这一切令人陶醉,使人心旷神怡。

  城西门附近,沿城墙根坐着一溜算命先生,全是六十开外的老翁。有的是盲人,有的是好眼;有的看手相,有的观面形;有的面前摆着个卦筒,有的手里翻着本《易经》;懒洋洋,人人晒着太阳;轻飘飘,面面算命小幡:好一个悠闲自得的场地,好一个深奥古老的行当。

  袁生发走到一位看似年龄最大的盲人面前轻轻地咳了一声,老先生便晓得来了生意,“先生要算命?”“我的命好,命硬,不用你算。”“那你……?”算命先生未摸清底细前说话都是吞吞吐吐、惜字如金,因为他们懂得一个道理:话多露馅。袁生发晓得,“三个钱拈个字筒筒——只有他说的,没有你说的。”算命先生绝对是水货,今天他来此一游不过寻个开心而已。

  袁生发说:“我想请教一事。”瞎先生爽快,“说”。“怎样才能盘活我们香樊市的经济?”“嗯,大问题。”只有大人物才会提大问题;提大问题的人肯定会出大价钱。七旬开外的瞎子爹搭拉着眼皮似作深思,摇头晃脑,喃喃自语,好一阵方露黄牙开金口,“必须先把我市的市名改掉。”

  袁生发听到此话心里一惊,好大的口气!这可是狂言啊!本来自己是心情不好想花俩小钱撩撩算命的,可这位老先生开口话语不凡,字字震撼人心,看来这城墙边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袁生发不解地问道:“为啥?”瞎老爹有板有眼、振振有词地说:“单讲那个‘樊’字,不吉不利、土里土气。我们香樊有四个支柱产业:汽车、纺织、烟草、火电;我们香樊要建四种城市:都市城市、产业城市、文化城市、绿色城市。这两个‘四’就是‘樊’字中间的两个叉;而这两个叉一边又有一个‘木’字;木,乃参天大树也,这两木约束了四种产业的发展,限制了四种城市的建设。上面有两木加两叉,下面想做‘大’,很难啦!从字意上来讲:樊,篱笆也,喻之限制、约束。所以本市想发展,想腾飞,要玩出去,要与世界接轨,就得拆篱笆,毁限制,去约束,改樊字。”

  “说的好!”袁生发暗暗吃惊。此人非同小可!咬文嚼字的功力如此深厚,我这个文学博士怕是望尘莫及。单单一个“樊”字他就滔滔不绝、振振有词、入木三分地搞了一大通:他既讲到本市的四大支柱产业,又联系到本市的四个发展方向;既找出了病因,又开出了药方;此人眼瞎心亮,既通经济,又明时政……真是刘伯温再世,姜子牙重生。好在老先生眼瞎,压根看不到袁生发那副大惊失色的面容。

  袁生发十分谦虚地问:“老先生认为这‘樊’字改个何字为好?”瞎老爹翻了翻白眼,正而八经地说:“最好将香樊市改为香阳市。单说一个‘阳’字:阳,天之心,炽之极也,喻占尽天时;阳,山之南,水之北也,喻占尽地利;阳,人之初,生之始也,喻占尽人和。这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经济能不搞好?!”

  袁生发拍掌说道:“好!就是它——香阳市。”说罢甩给了瞎老爹十块钱,卦幡旁的标牌上写着:“每算一卦,收费五角。”

  袁夫人说:“老爹,看清楚了,这是张十块的,请找钱。”瞎老爹慢腾腾地用手指摸着那钱上的记号……,袁生发说,“算了,不用找了。都给你。”瞎老爹确定这是张真的十块后忙说:“多了,多了,太多了!”袁生发站起身来说:“不多,不多,绝对不多。”然后摇头晃脑地背了一首孟浩然的诗:“游人五陵云,宝剑值千金。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吟罢哈哈大笑。WH人那种洒脱、大气、豪爽、发泡的劲此刻在他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正应了那句俏皮话:“不是铜器——是习(锡)气(器)。”

  袁生发得意扬扬、大摇大摆地朝前走着,他老婆在后面喋喋不休、怨声载道地唠叨着:“就你泡,给别个那多钱,让他赚海了。”袁生发搞了一句:“你懂个屁,他讲的那个‘樊’字和那个‘阳’字,字字值千金。他要是赚海了,我就是赚洋了,洋比海大多少倍?嗯……。”

  “你还真信了他的邪?你还真要把香樊市改为香阳市?”

  “那还用说,肯定是的。‘老三篇’里咋说的?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有了缺点错误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只要你说的对,你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瞎子老爹哪一句说的不对?我为啥不照他的办?我决定了:香樊市改为香阳市。”

  从此香樊市便更名为香阳市了。只改此一字:全市的招牌得重做,印章得重刻,发票得重印,身份证……这一字的改动没有几个亿是盘不下来的。“一字千金”便与时俱进为“一字亿元”了。这年头啥东西的价都没字的价涨的恶,大书法家米芾三十七个字的《砚山铭》三年前买回国才花了一千多万。

  鲁迅先生有句名言,“好名未必有好德。”改个市名就能大发展,改个人名岂不发大财?沈收银名字好,银子也收了不少,可后来被收监了。

  2003年向阳轴承厂扭亏保牌也是一个故事:

  “五一劳动节”那天,市里专门召开了一场私企老板座谈会,会上袁生发肯定了老板们对香樊市经济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并希望他们再接再励,为本市的GDP上三千亿再出一把力。同时袁生发一再表明市委市政府的立场、观点:“一定为你们提供全天候的、一站式的、保姆般的服务”,“一定做到全心全意、随叫随到。”最后袁生发希望在座的各位企业家给市委市政府提提意见,促进一下他们的工作。

  在座的老板有的仰着脸抽烟,有的端着杯子喝茶,有的低着头磕瓜子……没有一个吭声的。袁生发想,他们肯定被沈收银那个“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整怕了、盘苕了,沈收银被抓了半年,他们还心有余悸。

  沈收银在位的那几年搞过几次“迎春会”、“茶话会”、“恳谈会”,每次会上他都张着弥勒佛的笑脸,但手里却握着把割刀,案子上摆着把砍刀。他把国企的老总、私企的老板像羊一样一只只地按在案子上:肉多的,他用割刀割你一砣肉;肉少的,他用砍刀剁你一根骨头;实在瘦的可怜,他放你一碗血。每次那个血淋淋的场面袁生发都身临其境。

  见大家不吭声,袁生发当然晓得其中的原由——他们怕又要挨宰。长得斯文秀气的袁生发十分诚恳地说:“在座的都是民营企业家,没有一个国企的老总。为啥我不请国企的老总来咧?国企指望不住了。国企马上改制,等他们私有化以后我再请他们来。我这个人喜欢玩‘清一色’,我见不得国企老总那个盛气凌人的主人翁的样子。请你们相信我,我跟沈收银完全不一样。沈收银的口头禅是‘谁想端我的锅,我非砸他的碗’,他是‘吃在碗里,候在锅里’,‘我的是我的,你的还是我的’,他的心黑得很!我跟他不一样:你们碗里的我一点都不要;我锅里的都分给你们;只要你们吃得下,只管端着碗到我锅里舀。一句话:我锅里有,你们碗里就有;我锅里没有,也要保证你们碗里有;保证你们吃饱喝足。沈收银把自己当作你们的父母官,而我跟他完全不一样,我把你们当作衣食父母。咋样?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全是掏心窝子的话,该相信我了吧?”接下来袁生发说一句,头斜着向上摆一下,手随之向上扬一下,头与手的配合一致,像有个幕后人在耍皮影:“在坐的有啥难处?有啥希望?有啥要求,岔道讲。”

  新书记跟老书记就是不一样,不光人长的斯文秀气,说起话来还不掖不藏,爽快了当。头次见面就开门见山地搞:拿把尖刀利斧,来个开胸破膛,把自己的“红心”、把自己的“直肠”统统掏出来让大家过目……,并一再表示“忠不忠,看行动”。此时老板们心里的恐惧、疑虑象三九天的冰块融化了,而他们心里的喜悦、希望像现时的花草萌了芽、发了杈。

  经过一番察言观色,老板中的领头羊、闻名全国的房地产大鳄“万事通房地产公司”的洪老板说话了。洪老板并非老气横秋,三十多岁的他飒爽英姿正是当年,听说他二十多岁就入道当了掌门,他的公司能如鱼得水、如日中天,全仰仗他在京城当大官的老丈人。

  洪老板咳了一下,众老板不敢吭声,大家知道这开场的锣鼓非他来敲,这登台的主角非他莫属。与商界交道打得不多的袁生发看得出来,洪老板是个说话很有份量的代表人物,袁生发对着洪老板笑着脸地点了一下头,极负善意,那无声的语言似乎在说“来吧,我们交个朋友。”

  洪老板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声音宏亮:“我是搞房地产的,我非常愿意为香樊人民盖商品房、保障房、豪华别墅,建商场、建广场、建购物中心。我有雄厚的资本,有强大的生产能力,我的公司在全国各地盈利颇丰,可偏偏在香樊打不开局面。为啥?在沈收银那个坏蛋手里我拿不到好地!没有好地我只能唱《空城计》。”洪老板打住了话头,他两眼直直地盯着袁生发:在考验他的诚信、他的忠心。

  “你想买地?”“是的。”“有难处?”“是的。”“看中了哪一块?”“我看中的是一块风水宝地,但我购买它既符合国家的大政方针,又符合本市的整体规划,以前我多次给沈书记打过报告,可沈书记不是这原因就是那理由,迟迟不批。看得出他在吊我的胃口,在跟我抬价。这回看你袁书记的了,你刚才讲的‘全天候的、一站式的、保姆般的服务’是否能够兑现。”

  袁生发不慌不忙地问:“你说的那块地在哪里?是个啥情况?”“是这样的,”洪老板说:“香樊市的整体规化,长红路将改造成商业一条街。在长红路的中段有一家七十年代创建的缝纫机厂,是家国营企业,九十年代破产了。沈书记将这几十亩地连厂房设备带几百职工甩包袱似的扔给了向轴。当时还没有房地产这一行,他沈书记当然不知道土地的金贵。向轴接收缝纫机厂后投巨资将它改造成‘七分厂’,专门生产英制轴承。我看中的是它厂区的几十亩地,不包括家属区。座山雕朝思梦想的是‘联络图’,我日夜思念的是那块地;假胡彪给座山雕送了份真的联络图,你袁书记……我的那块地……?”

  众老板默默地瞄着袁生发,看他怎样接招,只要他一开口就能看出他的功夫、摸清他的门道。

  当官的“弓不拉满,势不使尽,话不说绝,人不得罪光”是必备的基本功。身为市委书记的袁生发当然晓得这一套。袁生发思考片刻后说:“听你这一讲有点难度:第一,这个厂现在是向轴的资产,而向轴是上市公司,我们动不了它;第二,当初我们把缝纫机厂当包袱甩给向轴,人家投巨资把它改造好了,盘美了,我们又想要回来,咋说面子上过不去;这第三嘛,还有个价格问题,你们买家出多少钱?出少了别个当然不理你;你要多出点,要能打动别个的心。做大生意我不懂,但买卖萝卜白菜我见过,是一个理。”

  “哎……”,众老板泄了气,他袁生发不过如此:一搞就是个“难上难”,一推就是个“六二五”。

  眼见此情袁生发忙说:“各位莫泄气。我请你们换位思考一下:坐在我这个座子上你能咋样?你能越俎代庖?你能大包大揽?你能当场拍板?除非你是个二球货。洪老板,你看这样行不?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内我肯定给你个答复,决不食言。能不能让你满意是我的水平问题,帮不帮你跑腿是我的态度问题。还是那句老话,‘忠不忠,看行动。’一切的一切到时候再说。放心了吧?”

  洪老板满意的微笑着说:“袁书记,爽快!我就喜欢这种不卖关子、直截了当的领导,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洪老板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恳切地说:“我们相信他一次咋样?”说罢带头鼓起了掌,众老板面带笑容地迎合着。此时的袁生发仿佛是位辛勤的园丁,看到这春意盎然的百花园肯定是个好心情。

  随之而来的便是众老板各提各的要求,各谈各的希望,以前是沈收银拿刀子宰割他们,现在反着搞,是他们拿着刀子要挟市委书记:擂他的肥、要他捐银子、掏票子。如此这般袁生发反而感到高兴,像孙子捏爷的鼻子、拔爷的胡子。他料到要不多久民营企业将成为丰乳肥臀的娘们,有奶便是娘,市财政终究还得指望他们。

  送走了众老板袁生发欣喜若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缠绕自己数月的“扭亏保牌”这回可迎刃而解。洪老板临走时给自己透了口风,他的“底价是一个亿”。向轴扭亏得多少银子不清楚,问问张元彪再说,估计差不多。做买卖自己是个外行,还得学着点,但“治大国如烹小鲜”,上亿元的大生意跟买卖角把钱的萝卜白菜是一回事:提菜篮子的太婆都晓得“卖家漫天要价,买家坐地还钱。”向轴的这块地我不光为买家说话,更要偏向卖家,因为那里有自己更大的利益。但我最好以一个掮客的身份出现,这样自己的利益可以最大化。各方的利益都照顾到,大家共赢,这是原则,在这个原则下把握好自己的分寸。

  第二天一上班,一个电话袁生发把“二张”叫到他的办公室,袁生发亲自给他们上烟倒茶,待他们落座后蛮客气地说:“二位老哥,向轴的‘扭亏保牌’可是今年的头等大事啊,不知你们有何高招?”

  张元彪只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混到05年12月31号退休去球。张元彪说:“我既没高招又没低招。向轴现在是‘黄瓜打锣——去了半砣’,‘茅坑边上摔一跤——离死(屎)不远了。’那块值俩钱的牌子怕是保不住了,我们还得来个‘三岁的小孩买棺材——早做准备’。”此时张元彪还想跟袁生发丢两句俏皮话,玩一下歇后语,当年袁生发到向轴敲竹杠时那个令人愉悦的情景至今他铭记在心,深深地怀恋着。但袁生发压根没有玩歇后语的心思,他头一偏,不理睬张元彪。他眼睛瞄着张华超问道:“老班长,你有啥看法?”

  受宠若惊的张华超说:“具体的办法没有,我确实想过。但我认为改革中出现的问题只有在进一步的改革中寻找出路。向轴再不能拖拖拉拉、疲疲塌塌地干了,得重振旗鼓、加快改革的步伐。”

  袁生发和张元彪是玩歇后语的高手,他俩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句俏皮话:“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立即由他张华超组阁——这才是改革的改革、最佳的选择。所不同的是张元彪接下来想到“牛吃稻草鸭吃谷——各有各的福份”,就看他张华超有没有那个“大肚子放屁——运(孕)气”,反正我不跟他争。而袁生发想到由他张华超当董事长那是“毛驴备银鞍——有点不配”,“西瓜皮打掌子——不是那块料”,对他嗤之以鼻。

  见他二人黔驴技穷,袁生发神秘兮兮地说:“我倒有个主意。”二张睁着大眼异口同声地问道:“啥高招?”

  “卖地!”袁生发直截了当地说:“有个房地产老板看中了你们七分厂那块地,他想买下来盖购物中心。委托我问一问,看你们愿不愿卖。”二张对视了一眼,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异口同声地问:“他愿出多少钱?”已厚得无形、黑得无色的袁生发比兔子还精,如今要想发,法官吃了被告吃原告,两头吃;掮客吃了买家吃卖家,不落空:窍在哪?你万万不可泄露双方的底价。袁生发说:“具体出多少钱那个老板没说,只是有个意向。我想问一下,真能成交的话,你们打算卖多少钱?”

  钱的事张华超是个糊的,一点数没有,他只能不做声。张元彪心里盘算了一会后说:“现在地啥行情我不清楚,只想谈谈我们自己的事,向轴要想扭亏最少得四千万,最多嘛……,那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张元彪不想动脑筋、探行情、多卖钱,卖的再多跟他没有关系了,他是个“撞钟的和尚——过一天算一天”。

  “好!”袁生发心里有了数,他说:“明天我再找那个老板谈谈,看他愿意出多少钱。能成交皆大欢喜,我们三人的心头之患算彻底解决了。”

  当官的办事都是先润足味,摆够谱,袁生发硬是拖到第三天才给洪老板打电话,说“有消息”了。洪老板风风火火地赶到袁生发的办公室与他面谈。

  一进办公室洪老板就焦急地问:“他们愿意卖了?”袁生发面显愁容地答:“卖是想卖,可那个价位跟你报的差距太大,怕是难以成交哇。”“他们要多少?”“最少得加百分之三十。”“一亿三?心太黑了吧!一点都不识谱。”一个亿是洪老板最满意的价,一亿三的确高了点,硬是就了筋、实在没法也得买。我不怕地贵,地贵我的房子卖贵点是一回事。但我也不能当“冤大头”,能压点价还是尽量往下压。

  “这个价太高了,按这个价盖出来的房子怕是不好卖,搞不好要亏本。能不能往下砍点?”“怕是不好砍。洪老板,你不清楚向轴的情况,向轴是上市公司,连亏了两年,今年再亏就要摘牌了,他们全指望这笔钱扭亏。你给一个亿他们还是亏,还是要摘牌,卖不卖一个样,所以这一亿三他们咬得很紧。”说完袁生发不动声色地瞄着洪老板。

  “袁书记,你行行好,再跑跑腿通融通融,哪怕往下压一点点都行。我相信你这个国企的父母官说话还是管用的,有了好处我是不会忘记你的,这个你放心。”

  听到有好处,袁生发喜上眉梢,“好,那我继续为你跑腿。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谁叫你是我的衣食父母咧。三天内听消息。”

  袁生发还是润足了味、摆够了谱后第三天才给洪老板打电话,“有了好消息。”洪老板还是风风火火地赶到袁生发的办公室,一进门他焦急地问:“砍了多少?”袁生发不慌不忙地抻出一个手指说:“往下压了这个数。”“一千万?”“嗯!这回满意了吧?”洪老板忙走上前捧着袁生发的双手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个父母官!这回你真给我排了忧解了难,我打心眼里感谢你。”袁生发极为客气地说:“这算啥?说个丑话,只当我这个保姆为你这个皇太子擦了回屁股。应该的,不足挂齿、不用道谢。”

  二人入了座,又谈起往后的合作,憧憬美好的前程。

  当天晚上洪老板请袁生发在香樊最豪华的大酒店吃了一餐饭,临别时他塞给袁生发一个卡,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这是你的好处费,百分之五的佣金——六百万。密码好记,三个‘18’,‘要发’、‘要发’、‘要发’。”

  袁生发的车临开前,洪老板又对着车窗大声说:“袁书记,系到啰,要……想发,不离八……。”袁生发笑着挥了挥手,一个字都没说。他深知,这“谢谢”二字被司机这个第三者听到,好比信封上的附笔所泄露的秘密,对收信人跟发信人一样危险。

  袁生发这笔买卖做得真是到了家:帮洪老板买了块宝地,在民营企业家中树起了一座好口碑;给向轴划去四千万,向轴扭亏保牌了,这是他的政绩;他把赚的八千万分文不少的上交给市里,显示了他的廉洁清政;那八千万解决了市里的财政危机,这又算他的功劳;他的荷包里流进了六百万,公私兼顾,大家共赢了。袁生发笑眯了!看来当一把手的好处太大了!由此他想到了那个沈收银:“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沈收银当了九年的市委书记,最屁也收了二千万人民币。

  欲知袁生发如何飞黄腾达,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袁生发马急失蹄 一卖厂政府受骗

  在2004年3月里袁生发每天快活得像神仙。

  帮洪老板买了一块他朝思梦想的好地,袁生发在民营企业家中竖起了丰碑,为巴结这位能体恤儿女的父母官,上半个月众老板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请他赴席,上车一锭金、下车一锭银地给他送礼……这些热情洋溢的活动都是在太阳落山后进行的。

  下半个月在光天化日之下袁生发这个市委书记忙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视察他的领地,他像儒勒·凡尔纳笔下那位八十天环游地球一周的赌徒,马不停蹄地将他辖区内的名胜风景点游了个遍。从政府大院出发,经本市的米公祠,习家池,观音阁,鹿门山;到枣阳的雕龙碑遗址,白竹园寺风景区;过老河口市的梨花风景区,百花山森林公园;玩谷城的承恩寺,薤山森林公园;游保康县的温泉,五道峡;逛南漳县的春秋寨,水镜庄,仙女洞;赏宜城的宋玉墓,楚皇城等等。这位游客不辞辛苦且十分自信的心情,是艺术家的无忧无虑与政治家的坚定不移的综合体,他的车即将驶上高速公路,他有了飞黄腾达的感觉。

  3月31日晚,香阳市工商界的朋友在市里最高档的南湖宾馆为袁生发饯行,出席宴会的贵宾少不了达官显要,社会名流,其中包括向轴的二张。此时张华超的心情主要是失望……,袁生发一走他感到断了脊梁。张元彪则十分淡定,无论谁接任市委书记,无论谁当向轴的董事长,他都将沦为二等公民。好在再熬年把就退休了,功名在他看来是过眼的烟云。

  4月1号袁生发起了个早床,坐在办公室里他想了想,看有什么事情遗忘了。没有!一切是那么的完美无暇:像新疆和田玉般的晶莹温润,如内蒙羊奶似的洁白清香。古代是“功高莫过于救驾”,如今是“功高莫过于卖厂”,二者相等的辉煌。想到向轴这个全国有名的上市公司被自己改制了,袁生发心里的那个高兴劲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舒畅。

  九点钟袁生发向欢送他的众人辞行,坐上了开往WH市的小轿车,小轿车刚点着火准备开动时,市委的机要员小王快步如飞地跑到车旁,从车窗口递给袁生发一份传真文件。袁生发不看则已,一看脸色大变……。

  昨天——2004年3月31日,下午两点,在钱塘江畔乾坤轴承集团高大气派的办公楼里,召开着高层领导会议。

  宽敞明亮的会议室中间摆放着一个长方形的会议桌,对着门的一头摆放着公司的第一把交椅——雕着盘龙镶有石画的红木椅——那是陆支华的宝座。陆支华年逾六十,目光炯炯,精气十足;他高颧骨,尖下巴,面容清瘦;头发白了,胡子灰了,两道寿眉特别长:很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他身穿对襟的缎子薄袄,十三太保的盘扣密密地缀在前面;他头戴羊毛呢制的毡帽,像顶着一个灰白色的铝锅;他嘴里叼着拃把长的烟斗,吸不吸都含在嘴上:还是一个老农民的形象。这身传统的穿戴他感到舒服、觉得自在,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他总是如此。当然进京城、开大会、见皇上那非换朝服不可——穿西装、扎领带。他不像陈永贵那个“土就土到家”、“土就土一辈子”的傻冒:进中南海、见毛主席还是那副行头——一身黑粗布的棉袄棉裤,白毛巾裹头。

  挨着陆老板那头两边分别坐着公司的十二位高管,其中有两人是陆老板的儿子:大儿子陆钱山是留学英国剑桥的工商管理硕士,二儿子陆钱海是留学美国哈佛的经济学博士。这兄弟俩接受的是西方教育:吃的面包,穿的当然是西服;用的叉子,肯定系着领带。他们在公司坐二三把交椅,已成为陆老板的左膀右臂。这个爹的气质与穿戴跟他两个儿子有极大的反差:爹仿佛还是满清蓄长辫、穿马褂的乡绅,儿子却是民国梳飞机头、穿西装革履的买办。

  靠门那头的两边分别坐着公司的八位大股东,他们是“一字并肩王”——当年跟陆支华一起闯江湖打天下的农民兄弟。公司的高层会议他们想来就来、不想来也行;有兴趣就张嘴讲两句,没兴趣就低头打磕睡。这几位“一字并肩王”现在的身份:有的是公司的清扫工,有的是公司的锅炉工,有的在公司看大门……。他们拿着高额的奉禄,干着下等的粗活,按他们的话说“生就的一副贱骨头,干了一辈子体力活,一旦闲下来不自在,浑身的骨头疼。”

  会议室三面墙上挂着书画界的名流赠给陆老板的佳作:有的画鹰,寓意陆支华鹰击长空,鹏程万里;有的画竹,歌颂陆支华高风亮节,品德完美;有的画山,赞美陆支华胸襟博大,虚怀若谷……。在陆老板座位后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超大的书法作品,那是陆老板的亲笔杰作:“发家不忘共产党,饮水常思邓大人。”这十四个字一般的书法家写不出来——它用的“瘦金体”。“瘦金”,瘦筋也,瘦得只剩筋骨而无皮肉。“字如人”,在这个满街尽是胖子的年代瘦筋的人实在太少,故而会“瘦金体”的人几近绝迹。

  “瘦金体”是宋徽宗赵佶创造的,他在书法家薛稷“用笔纤瘦、结字疏贯”的基础上加以变通,使笔划更加瘦劲挺拔,但又不乏温婉的意致,呈现一种柔美而遒劲的独特风格。这个亲自掌管翰林书画院的皇帝在书画上很有造旨……,但最后把江山社稷玩丢了。

  只有吃凡人不能吃的非常苦,干凡人不愿干的艰难事,写凡人不愿写的帝王字:才能成为人上人。陆支华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干的。

  烟袋锅是抽烟用的,但陆支华的烟袋锅跟向轴建厂初期时的军代表卫士的烟袋锅一样,还有另一个作用——当惊堂木。所不同的是陆支华有绝对权威,惊堂木的作用是镇定;而卫士拥有的是相对权威,惊堂木的作用是威慑。虽已腰缠万贯,但仍精打细算的陆支华生怕敲坏了他用樟木精制的会议桌,在他右手烟袋锅常敲击的地方专门安放了一块厚塑料板。今天与以往一样,陆老板用烟袋锅敲了两下桌面,空间便鸦雀无声,会议开始了。

  陆老板中气十足地说:“我们对向阳轴承厂的资产评估差四天整整十个月,凡人怀胎十个月非得生娃子。不能再拖了,陈塘关总兵李靖的夫人怀胎三年零六个月,生了哪吒这个怪胎。现在到摊牌的时候了,下面各部门的负责人汇报一下工作,这十个月你们为公司创造了多少价值,是否对得住我给你们开的工资。”

  国营企业里各部门的排序是“党、政、工、人、财、物、产、供、销”,私营企业里“党、政、工”没有了,所以第一个汇报的是人事部的张部长。

  张部长极为自豪地讲:“我们进驻向轴时他们厂还没搞内退,总共有8866人,内退减掉1224人,现有7642人。向轴厂严重的人浮于事,二个人的活三个人干,甚至四个人干。上班时到处可见扎堆吹牛的工人,谈论股票他们眉飞色舞、津津乐道,要他们干活则愁眉苦脸、尽发牢骚:仿佛他们呼出的是废气,吸进的是面包——吹牛能将肚皮吹饱。在工人身上看不到老八旗(清军)打天下虎虎生威的丰姿,而是双枪兵(川军)离了大烟就哈欠连天……一句话,工人个个暮气沉沉,似耄耋老翁。技术人员也热衷吹牛,啃一张报纸,喝一杯热茶,一闹就是半天。他们厂现有高级工程师48人,高级技师16人,我分别找他们谈过话,对他们的思想状态大致有底。”

  陆支华敲了一下烟袋锅,打断了他的话,酷爱书法的陆老板说:“勾是尖的,撇也是尖的,但勾就是勾,撇就是撇。我不喜欢‘大致’、‘可能’之类的词,情报一定要准确,不准确会影响我的判断。”

  张部长大声地说:“是,董事长。高级工程中有31人、高级技师中有11人愿到我厂上班,要求不高,只要不低于他们最高时的工资即可。这个价我们能够接受。”

  “嗯。”陆支华点了点头。他十分满意张部长的工作。“下一位接着说。”

  技术部的黄部长同样无比自豪,因为他对自己的战绩非常满意,他说:“我们清点了向轴的全部技术档案,有用的资料都搞了复印。特别是他们那几个获得银质奖的产品,从设计图纸到工艺要求,从机加工工艺到热处理工艺,直到最后的装配工艺,全部资料都搞到手了。在我们进行技术档案大清查的过程中,向轴的工艺人员给予我们极大的帮助,复印了我们感兴趣的全部资料。他们还真把我们当成了自家人,侍候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可以肯定的说,向轴对我们已不再神奇,完全是个裸体。”陆支华向这位窃得“秘密图纸”的英雄投去赞赏的一瞥。

  接下来陆老板点名要装备部刘部长介绍他搞到手的情报。战功卓著的刘部长同样十分自豪地说:“向轴给我们报的‘固定资产四个亿’的数据有极大的水分,他们是按固定资产的原值计算的。而国家早就有文件,厂房的折旧期五十年,机床的折旧期十六年。所以我们一进厂就要求他们按净值清算固定资产。按净值计算,他们只有一个亿的固定资产,百分之九十的设备净值早就是零了。但在生产现场看,他们的设备保养还可以,机床的使用状况还不错。特别是机修、工具的普通机床,绝大部分能够达到出厂时的技术要求。工作了三十年还有这个水平,说实话,我佩服。生产分厂的轴承专用机床比较差一些,这是他们长期不投资、拼设备造成的结果。在向轴的设备处我看了他们的总台账,摸清了他们的家底。在轴承的试制和检测方面,他们并没有多么先进的仪器和设备:一台三座标测量仪,112万块钱,泰勒圆度仪23万块钱,轮廓仪41万块钱,精密孔径仪10万块钱,金相显微镜6万块钱。其中有进口的,也有国产的。这些较贵重的仪器我们公司都有。六万块以下的仪器我没统计。生产设备最贵的是从日本进口的‘东洋渗碳炉’,280万,从日本进口的污水净化设备180万,从意大利进口的组合龙门机床50万,从日本进口的落地镗40万。较贵重的生产设备就这些,都是进口的。我问过向轴的工人,凭着这非常一般的仪器和设备你们怎么生产出那高精度的轴承,还得几个银质奖?他们说,全凭着我们工人爱厂如家的责任心。”

  “这话我相信。”陆老板打断了刘部长的话说:“为自己干活当然精益求精。你们到农村去看看,哪一户农民的田地不是犁得深,耙得细,整得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普世价值。今非昔比,现在向轴的情况大不一样了:工人是奴隶,领导是主人,因此树还没倒猢狲先散了,兵败如山倒啰!获得这方面的情报我有许多渠道。”

  此时会议桌两边的各位领导感到陆支华仿佛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局长,他注重的是战略情报;而他们这些下属搞的是专业的战术情报,二者有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不得不佩服老板的高瞻远瞩,以及统领全局的非凡能力。

  接下来财务处的鲁处长汇报了向轴的财务状况,几乎把向轴的账本翻烂了的他详细地介绍了它的债权、债务。特别是呆债,三年以上的多少万,四年以上的多少万,五年……六年……。陆支华与张元彪恰恰相反,对那些枯燥无味的数字极为反感,他喜闻乐见的是最终的那个完全定形的结果,而对发展过程中诸多的要素不感兴趣。这可能跟他没学过大学的微积分有关:他绝对不知道当一个变量趋近无穷大或无穷小时所划出的曲线多么的美妙。对他这个农民出生的日理万机的老板来说,玩趣味盎然的数字游戏,跟逛迪尼斯乐园一样不感兴趣。鲁处长最后的结论像用尖针扎了陆支华一下,使他从似听非听的木然中惊醒,因为鲁处长的话语跟香阳的市委书记袁生发是一个鼻孔出的气:“向轴的国有资产四个亿,其中固定资产一个亿,债权三个亿。而向轴的债务多达四个亿,向轴到了资不抵债的边缘。”

  接下来是销售部的吴部长汇报情况,吴部长叫吴三辉,原来是向轴销售处下属的一位区长,向轴败象初显后他改换门庭投靠了陆支华。吴部长说:“这段时间我跑遍了大江南北,向轴销售网的八个大区,五十六个小点我都去了。每到一处我都大讲乾坤的壮大是必然的,向轴的衰败是注定的,全国汽车轴承将来是我乾坤厂的一统天下。向轴二三百号销售员都喜欢听我吹牛,我悄悄地试探了一下:八个大区有五个区的区长愿弃暗投明,286名销售员至少有200名存在‘凤凰要把高枝站’的思想,愿效力我乾坤厂。他们的要求不高,只要有以前的待遇就满足了。如果他们归顺到我厂,我厂的年销售额不说翻番,增加六七成没问题。”

  “好了,好了。”陆支华用烟斗敲了一下桌子,打断了吴三辉的话,“他们不为向轴卖力地干,蹲着茅坑不拉屎就是功劳。”一位“并肩王”不解的问道:“此话咋讲?不拉屎还有功劳?老哥莫忘了,是疙瘩粪就能肥田。”陆支华开导他说:“他慢慢地拉屎岂不拖住了向轴的后腿,向轴停止不前而我们在大步的飞奔、拼命地抢占市场,这不是他们的功劳吗?”“并肩王”开窍了,他伸出大拇指说:“还是老哥高见。老哥,你不想把他们‘招安’过来吗?这可是一支训练有数的队伍啊。”

  “曾有过这个想法。”陆支华说:“但败仗之兵不可言勇,败军之将不可重用。能招安当然更好,打江山嘛总归是人多点得劲。”

  此时吴三辉咋看都觉得陆支华像大清王朝指挥几十万铁骑、横扫中华大地的多尔衮;八位老股东就是“八旗”的八位王爷;而自己越来越像吴三桂——那个卖王求荣、不折不扣的汉奸。

  最后经理办公室的张主任介绍了向轴工人的思想状况,他特别详细地讲了老工人内退那个月的情景:厂大门无人看守,犹如菜园门……,老工人一窝蜂地把厂里的东西往家里拿……,说着他把厚厚一沓照片毕恭毕敬地递给了陆支华。

  “啪”的一响,一位王爷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高声说道:“这哪里是工人?简直是土匪!老陆,这样的厂我们绝对不能买!买了也管不好。三天两头的跟领导唱对台戏,不听指挥瞎球闹,还是文化大革命那一套。”

  另一位王爷抢着说:“贤弟,这样的厂不能买!我们投资把向轴盘活了,万一哪天不合那些工人的胃口,他们又是造反,又是夺权,又要搞文化大革命,我们投的那多洋钿岂不打水漂了。”

  ……

  八位打江山的王爷、八位权重的股东咋咋呼呼、议论纷纷。公司的高管们知道自己的斤两不够秤,一品的王爷议论朝政哪有你插嘴的份。

  陆支华待八位“并肩王”讲得差不多时用烟斗敲了一下台面,“好了。我说两句。”惊堂木极有效,大家的议论立即止住了。陆支华极严肃地说:“讲实话,一开始我就没想把向轴买下来,我只想摸一下它的虚实。孙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行业内向轴是我们唯一的对手,摸清了它的家底打倒它易于反掌。摸家底难免顺手牵羊,这就是我们对向轴清查资产搞了十个月的原因。经你们几位老伙计一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们又想到一起了:坚决不能买向轴!向轴那些老工人在‘内退’时的表现着实让人胆颤、令人心寒,谁敢买它?除非他的本领比我的还大。当然,无人买它向轴也会垮,向轴现在病得不轻:它的胃气在上行,脾气在下行——反着搞,它活不了几天了。我们的企业要做大做强得长翅膀飞过大洋,到美国投资办厂。我到德克萨斯考查过几次,那里才是企业家的天堂:那里社会文明,公务员不要红包;那里法制健全,政务官不敲竹杠。更主要的是社会保障:在那里办厂你不用担心有人搞社会主义革命——一个晚上把你奋斗了一辈子的家产全部充公。那里的‘私有化’深入人心,可以说根深蒂固,谁敢动你的财产,你可以拿枪打他狗日的。在座的各位要有战略眼光,要看到乾坤仅仅是我们的根据地,即使如此也要千方百计地把它做大做强;但日后我们集团的首都将建在美国纽约,因为地球上最终会出现一个史无前例的和众国——美中国。说一千道一万,中国的生态环境只适应长狗尾巴草,绝对长不出美国阿拉斯加那几十米高的云杉。”

  陆支华止住了话头,用他那鹰一样的眼光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然后用大将军十分威严的口气说:“我决定:公司办李主任,”李主任知道该自己听令了,他忙站起身来答“到”,“你立即起草一份文件,分别发给国家证券委和证监会,以及HB省委、香阳市委、向轴厂办,说向轴不讲诚信,自报的资产与实际远远不符,因此我们乾坤集团中止对向阳轴承厂的收购。记住一点:行文用辞不可尖锐,说话语气不可刚烈。要含蓄一点,婉转一点。买卖不成情意在嘛。”陆老板下完命令向下挥了一下手,李主任说了声“遵令”后便坐下了。

  陆老板接着下他的命令,“财务处鲁处长,”鲁处长忙站起身来答“到”。陆老板仿佛酝酿已久,不假思索地说:“在李主任给向轴发文后,你立刻将我厂给向轴打去的八千万现金全部撤回来。”大儿子陆钱山满脸疑惑地问道:“那笔钱拿得回来吗?”陆支华胸有成竹,“为啥拿不回来?乾坤集团收购向轴是我跟他们省委书记的口头协议,一没有正式合同,二不算定金。当时我想到了这一点,留了一手,那八千万是我们购买向轴的‘预付款’。向轴弄虚作假,买卖不成责任在他。我们的钱为啥拿不回来?”鲁处长说:“只要没有合同,空口无凭。应该拿得回来。”

  看着陆老板连下两个命令,八位“并肩王”又吆喝起来,有的叫道“还是老哥哥站的高看的远”,有的嚷着“陆贤弟又领导我们打了胜仗”,有的甚至大喊 “支华英明!”“支华万岁!”……。

  听到赞不绝口的颂扬陆支华好不得意,他仿佛看到忙活了十个月的收成:一袋袋的稻谷,一包包的棉花,一车车的玉米,一捆捆的甘蔗……仓库填得实实的,院子堆得满满的,他开怀大笑起来。

  到不了省会WH当市长,袁生发像只关在铁笼里饿了三天的狼,他低着头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着。太气人!太窝囊了!陆支华意想不到的此举让HB省委、香阳市委、向轴党委的官员们人人麻了爪子,个个变苕了。中国这有名望、这有身份、这有地位的企业家竟拿他们“开了涮”,陆支华仿佛安着个红鼻头、戴着尺把高的红帽子、浑身都是杂耍功夫的丑角,竟把这些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政客儿戏了一场:明明看到他手里啥都没拿,一转身他变出朵鲜花;明明看到他手掌心有枚耀眼的钻戒,他吹了口仙气便不见了……西装革履的官僚看得目瞪口呆,感到无比惊讶。

  越走袁生发越发感到羞愧,甚至耻辱:一位高小毕业的农民企业家竟把自己这个有博士学位的市委书记当猴耍,用张元彪首创的那句汉话歇后语说,就是“红薯面捏窝窝头——盘苕货。”一辈子没掉过这样的底子!这回掉得太大了!袁生发抓掉了一把头发也没想到其所以然。陆支华惊天动地地撤资(在股市影响极大)在市场经济中既合理又合法,有理的人总是雄纠纠地站着,没理的人只能老老实实地跪下,但自己究竟错在哪?走了一万步袁生发终于开窍了——不该轻信陆支华那个貌似憨厚老实、学浅无知,实为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农民企业家!最近的一年,在香阳袁生发跟不少的民营企业家打过交道,有的还成为挚友,他们中多数人受过高等教育,但确没有一个“高小”毕业的土老冒。人们说HB佬是九头鸟,心眼多,但他袁生发从香阳的那些资本家身上看到的是诚信而不是虚伪,是厚道而不是奸狡:他们承诺给你十个点的回扣,绝不会耍赖只给九点九九。人们说江浙人杰地灵,这回得到了验证:陆支华就是比我“厚”,就是比我“黑”!看来本本(毕业证)的大小不代表学问的多少。

  以前国民被划分成几个大阶级;现在被划分成十几个小阶层。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即是同一阶层又可分三六九等。此时袁生发认定陆支华属“资本家”这个阶层中的“下九流”。文化大革命中袁生发学过毛泽东著作的开篇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而改革开放以来他从未琢磨过“阶层”的含义,以至他这个打了一只虎的猎人竟被山雀啄瞎了眼,网了一辈子的鱼却被鱼扯下了河,惭愧啰!

  从陆支华撤单这件事上善于总结经验的袁生发得出一个结论:只能跟企业家中的精英人物打交道,“下三滥”你莫沾,沾了会牙疼。

  袁生发走不成了,张元彪倒平静得很。第二天一上班他便内锁了办公室的门,然后跪在蒲团上一门心思地琢磨佛法。“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往日这一似懂非懂的偈今天他有了完全崭新的理解:陆支华在依“法”办事;张华超始终抱有“梦幻”;袁生发先遭“露”润后被“电”劈;他张元彪在袖手“观”看。此时张元彪修禅的功底日破天只能算个“正觉”的罗汉,他离“正等正觉”的菩萨的行动准则远隔千山万水,离“无上正等正觉”的佛的思想意识相差十万八千里,因为他脑子里残存着凡人难以根除的俗气,幸灾乐祸便是其中之一。修佛难啰!不跪破七八个蒲团难成佛。

  跪在观音像前的张元彪反省自身:在改革开放汹涌澎湃的大潮中,开始我老张是个推波助澜者,我站在浪尖上勇敢地搞承包,大胆地组建集团,毫不犹豫地争取上市……。如今大潮还在翻滚,可我老张已经沉沦,落到底后细细回想这三十年的历程,我哪有半点“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的思想?……好在向轴这艘破烂不堪的船没有沉没,它过激流、绕险滩,依然在海上航行着;现在我已不是船长了,袁生发夺走了我的领导权。遥想过去,我老张不依靠工人差点触礁,眼看今朝,他袁生发相信老板险些翻船……;现在我觉悟了,开始反省自身,而他还是个糊的,充满着梦幻。哎唷,由他歪掰吧。不按毛泽东那一套办迟早碰个头破血流。

  卖不掉向轴最高兴的是张华超:就这样耗着最好。再熬年把张元彪就光荣退休了。只要向轴还是国企,自己稳坐第一把交椅。

  而向轴的工人则麻木了,管他谁当皇帝,工人终归是出力气、做奴隶。

  有其一必有其二,欲知向轴的第二次卖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二卖厂又上贼船 遭折腾再交学费

  陆支华抛弃了向轴这块贫瘠的土地,但这块“山坡溜”不能荒着,它的主人还得想方设法把它“流转”出去。好在上面给省委余书记,余书记给市委袁书记的期限为三年,还有一年加半载的时间。更何况现在市场发生了巨变——供不应求,想购买国企的厂家多得很,仿佛一株包谷的嫩叶上有十几只蚱蜢,一位插秧女的腿上有好几条蚂蟥。

  余书记在众多的王爷里挑女婿,他当然会看哪位的家产殷实,身体敦实,靠山坚实。但翻来覆去的比较,瞻前思后的斟酌,原则只有一个:向轴绝对不能卖给国企!向轴的改制就是要转其基因,改掉“国”字姓,国营的那一套绝对不能在向轴回归。

  有意向收购国企的外资企业或民营企业确实不少,余书记的小本上记得满满的。余书记静下心、沉住气,将那百十户企业又扒、又筛、又箩,突然,他的眼睛猛的一亮,仿佛在黢黑的皇陵中胆大的盗墓贼用双手扒开一片虚土,看到一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他终于找到了一家财大气粗、风头正旺、如日中天、威震华夏的大型跨国公司——扬州格林柯尔集团。该集团刚刚涉足它感兴趣的汽车制造业,向轴这个“狮子头”绝对是他这位沧州名医“喜来乐”最爱的一口。该集团董事局的主席就是闻名全国的、擅长以小博大的资本运作高手顾雏军。

  天上晓得一半地上全知的“百度”是这样介绍顾雏军的:1959年出生在江苏泰县的顾雏军,早年就读于江苏工学院内燃机专业,后来考上天津大学热力学研究生,毕业后在该校热能研究所从事了近四年的科研工作。1988年顾雏军发明了“格林柯尔制冷剂”(绿色环保制冷剂),及“顾氏理论”(热力循环理论),从这个意义上讲顾雏军是位极有前途的、当之无愧的科学家。

  “顾氏理论”这颗外星的种子在华夏“科学的春天”里遭到那些名利熏心、“文人相轻”的学阀学霸的无情践踏,不说开花,芽都难发,有人讥笑顾雏军“这是可获诺贝尔奖的发明”;顾雏军的导师公开撰文说他的“顾氏理论”是“伪理论”。师生反目,顾雏军只能辞职下海做生意,用报社评论家的语言:“将科技转化为生产力”;用老百姓的话说:“挽起裤腿下河撮虾子。”总之这位学者倒光了脑子里的XY,想往里装美元、填人民币。

  商场如战场,打胜仗免不了打败仗,几经沉浮顾雏军终于成为华夏企业家中最耀眼的星星。由于人们逐渐认识到氟利昂对臭氧层的破坏,无氟家电像湖北郧西县的绿松石受到玩家的追捧,1998年顾雏军发明的“格林柯尔制冷剂”被国家环保总局批准为“环保实用推荐产品”。2000年顾雏军创办的“格林柯尔公司”在香港创业板上市,第一年公司实现利润二点六九亿,营业收入比过去三年增长了三百倍,名列香港创业板赢利第一。第二年营业收入五点一六亿,毛利润四点一亿,净利润三点四亿。对这神话般的数据媒体评论:其财富来得比“芝麻开门”还容易。

  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顾雏军不顾随之而来的闲言碎语,依然我行我素的施展拳脚:大力收购。继万分艰难地摆平地方政府,收购了上市公司“科龙冰箱”之后,2003年5月他又顺顺当当地收购了上市公司“美菱电气”。一位接近顾雏军的人士说,“老顾的想法很简单,他想搞垄断。其实在2002年9月、12月和2003年5月,他老顾已分别悄悄地收购了吉林吉诺尔,上海上菱电器,远东阿里斯顿,和杭州西冷的冰箱生产线。”

  2003年12月,刚注册的“扬州格林柯尔投资有限公司”斥资四点一八亿收购了亚星客车百分之六十的股权,控了股。2004年1月25日格林柯尔在北京高调宣布:已全资收购了两家欧洲的汽车公司——盖茨国际在法国莱维斯的汽车管件工厂和雷莱德产品开发公司。此时格林柯尔系已形成了冰箱、空调、制冷剂为主的家电产业链以及汽车产业链两大阵营组成的联合体。

  时下的顾雏军与余书记好有一比:一个是烈火般的鳏夫,一个是干柴样的寡妇,碰到一起没话说,很快结合了。在乾坤厂4月1日宣布放弃收购向轴后第10天,也就是4月11日上午,“向轴股份的转让和民营改制”在香阳南湖宾馆揭开了婚纱的盖头。

  “南湖宾馆”在香阳算得上头块金字招牌,那四个斗大的字是国家主席江泽民书写的,在江主席题字的宾馆开国企股权转让大会,那是辣菜加酸汤、酸菜加白糖——相得益彰。

  今天南湖宾馆的会场披红挂绿,张灯结彩,人们喜气扬扬,川流不息。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人民日报,经济日报,工人日报,中国证券报,大公报等20多家新闻媒体的记者闻讯赶来,他们想在新闻发布会上一睹顾雏军这个“资本运作”高手又一耀眼的震撼人心的杰作,和他那温文尔雅的儒商风采。会场的盛况在香阳绝对是空前的,说不准也是绝后的。此时向轴这个刚被“负心汉”抛弃的新娘脸上好风光,坐在花轿里她得意非常:亏得没上陆老爷子的床,本姑娘嫁了个比他强十倍的少年郎。

  香阳的市委书记袁生发,格林柯尔国际集团董事局的主席顾雏军,向轴的董事长张元彪亲率各自管辖的高管进入了会场。市委宣传部长陈玛利主持了会议。大会首先宣布“扬州格林柯尔投资创业公司”收购“向阳轴承”百分之二十九的股权,成为第一大股东,向轴集团的持股比例下降到百分之三零五,只能坐第二把交椅。

  “公告”结束后三路人马共同出席了有媒体参加的“新闻发布会”,会上袁生发与顾雏军推心置腹,一吐衷肠,互相赞美,互相抬庄,言谈举止间大有“惺惺惜惺惺”、“英雄相见恨晚”之感。

  上讲台前袁生发十分认真地整了一下衣着,那个毛发无几的脑壳他也顺便摸了摸。他深知:自己这个小地方的父母官明天能登上二十多家报刊,那是“小秃跟着月亮走——沾光”——全托顾雏军的福。

  袁生发小心谨慎地看着讲稿,生怕念错一个字而改变了整句话的意思,这位文学博士的致辞肯定是字字珠玑,悦耳中听,他说:“各位尊敬的来宾,各位媒体的朋友,大家好。此时此刻我感到特别高兴!因为格林柯尔董事局的主席顾雏军先生——这位司春的东方之神终于降临香阳这座千年古城。因为他的到来我们这里春意盎然,暖气融融,百花盛开,百鸟朝凤!”热烈的掌声打断了袁生发极具表情的朗诵。中国人民把毛泽东比作东方的太阳,袁生发把顾雏军当成司春的天神,文学博士认为他的“造句”可以打一百分。

  由于频频地向观众挥手致意,不断地对着镜头微笑,袁生发竟忘了搁在台上的讲稿,习惯成自然,他一如既往地又岔着讲了起来:“无比英明的顾雏军先生以他独到的战略眼光,非凡的战术意识,无敌的资本力量,参与我市向阳轴承厂的改制,这确实是件轰动本市、令香阳人感到万幸的大事,顾先生将像诸葛亮、孟浩然、米芾这些历史伟人载入我们香阳的《地方誌》。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话绝对错了:向轴是个破履褴衫的叫花子,居住在我们这个省域副中心的闹市,可富可敌国的顾先生不嫌弃向轴,并相中了向轴,才干出了改制向轴这功德无量的大事。这说明啥?说明顾先生是位大仁、大德、大智、大勇之人。‘仁者寿’,连千古至圣的孔夫子都这样说,绝对不会错。”袁生发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他想喊但不好意思喊的“顾雏军万岁!”在场的都是“电线杆上挂暖壶——高水平”的人,岂能不懂此话的含义,会场上掌声、喝彩声经久不息。

  还是岔着讲自在,无拘无束才能发挥出水平,袁生发不由自主地松了松扎得规规矩矩的领带:“这年头再苕的爹也晓得根深站得稳,再憨的妈也晓得树大好乘凉:普天之下哪家的娘老子不想把姑娘嫁到帝王家?再屁也要嫁给八贤王。说句丑话,嫁到宫里即使不当娘娘当个嫔妃也比采桑养蚕的农家女强。”

  凡是卖国企的父母官都会信誓旦旦的向后娘老子作出泰山一样庄重的承诺,袁生发也不例外,他拍着胸脯,豪爽大气地说:“请顾先生放一万个心,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只要你施足底粪,及时追肥,我保证你收获的西瓜比我们宜城小河的还要大,个个超过十八(十八斤重)。十八是个多美妙的数字啊!十八岁的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十八岁的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顾先生,说心里话,我真羡慕你年轻有为。”

  看着顾雏军那满脸春色、白皮细肉、不起一个皱的面庞,袁生发想到了那个至今还令他咬牙切齿的陆支华:那个老气横秋的农民额头上每一道褶皱都深埋着机关,眼角每一条花纹都蕴藏着计谋……那是阴谋家的形象,魔鬼的化身。哎哟,同样是大名鼎鼎的企业家,可素质相差竟这么大!二人绝对不是一个档次:同是一个阶层,顾是第一等,陆是第九等。

  袁生发用眼神唱完了他心中无限赞美的颂歌后接着说:“尊敬的顾先生,我这个所谓的‘父母官’在你面前 绝对不敢托大,这是心里话。我不敢自吹是千里马,我只配当只腑首贴耳的宠物狗,你招唤我立即来,你挥手我马上走。我更不敢自吹是打过一只凶猛无比的老虎的武二郎,我只是宫庭里一个逆来顺受的保姆:你们这些小太子想吃饭,我赶紧给你们戴兜肚;要拉屎,连忙给你们掂围桶;当你们翘起光腚,擦屁股就是我的事……”袁生发这段华丽多彩的文学语言,极似京戏里的小丑行云流水的唱段,不时地引发兴趣盎然的听众热烈的掌声。可他的讲稿上写的却是这样一段没有经过艺术加工、虽枯燥无味但仍冠冕堂皇的文字,“我们的政府要为企业家提供全天候、全方位、保姆式的服务”。在这个“与时俱进”的年代,“粗”“俗”“丑”“露”的语言已成了衣冠楚楚的文人或道貌岸然的官员的口头禅,例如东方卫视的“名嘴”口里竟接二连三地说出“屌丝”这个词——“鸡巴毛”,是个连农村生过娃子的小媳妇都难以启口的下流话,却被节目主持人视为口头禅。

  如果说袁生发见到顾雏军,像仅在土地庙里拜过泥菩萨的乡下佬偶尔见到乐山的大佛,既感叹又惊心;那首次面对几十位有名的记者、铁嘴的主持,首次面对颇多圆的录音笔、方的录音机,首次面对十几架摄像机的长镜头、短焦距,张元彪感到既惶恐又刺激。虽已跳出红尘,身为出家人,但见到秀色可餐的美女就是佛爷也会产生饥饿感,更何况张元彪是个刚刚获得一品的罗汉,在张元彪眼中顾雏军这位拥有上百亿资产的老板就是个沉鱼落雁的美女:他不光在国内有工厂,在国外也有企业;不光在国内上市,还在海外挂牌;不光是资本大鱷,还是科技人才……。脑子里残存着“精英”意识的张元彪对顾雏军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眼中顾雏军的形象比承恩寺的毗卢遮那佛还要高大。

  张元彪的致辞文字悠美,华丽多彩,但张元彪的语调不显高亢,面容毫不激动。这种大脑异常兴奋与表情毫无光芒并不矛盾,对一位心理畸形的人来讲极为正常。张元彪说:“格林柯尔集团是一家具有国际背景的、多元化的大型跨国公司:它实力雄厚,资金充足;它拥有专利,人才济济;它是一匹飞奔的骏马,令我们鞭长莫及;它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我们只能抬头仰望;它是浩瀚无垠的大海,我们只能望洋兴叹……一句话,它如日中天!顾雏军先生不仅是位璀璨夺目的科学家,还是位深谙工商、精通法理、智慧出众、胆略过人的企业家。一位成功的收购科龙电气、美菱电气、亚星客车、向阳轴承四大上市公司的资本运作高手,我们向轴能归到顾先生麾下,由他指挥、受他调遣,是我们莫大的荣幸!……顾先生远大的志向和独特的人格魅力深深地吸引着我,鞭策着我,是我永远的学习榜样。”

  早过不惑之年的顾雏军显得十分沉稳、非常干练,今天把向轴正式装入囊中,他特别高兴。但他像面对香烟缭绕的菩萨不喜形于色。跟收购那几家国企相比,收购向轴花的钱最少,办得最省心,能如此顺利地将这漂亮的姑娘抬回家,顾雏军的那个得意劲莫提了,他对他的哥们说,签了字后我请你们喝三天酒、打三天牌、跳三天舞。

  顾雏军迈着赵本山那种踏平坎坷的坚定步伐走上了讲台,他面带微笑地挥动着双手,待观众平静后他才说:“香阳市的各位领导,向轴厂的各位领导,媒体界的各位朋友,大家如此的抬举我,本人深感荣幸。在此谢谢你们了。”说罢深深地鞠了一躬。待掌声平息后他接着说:“我知道,为了把向轴改制成民营企业,你们HB省委、香阳市委拿出了大量的资金,做了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向轴两次精干主体分流人员,使两千多老工人下了岗等等有利于我的举措,与本集团兼并那几家国营企业相比,你们的转接口做得最合适、最精细,最让我们放心、最受我们欢迎。你们为向轴的民营化土地犁得最深,耙得最细,整得最平,底肥施得最足,西瓜个个十八……我看没问题。”

  谈到钱,财神爷绝对慷慨大方,顾雏军大言不惭地说:“我知道‘芝麻开门’的秘诀,所以资金是我的池中鱼、囊中物。你们向轴跟那些沙漠中的迷路者一样,既无饮水又无食品,但此时你们需要的并不是这两样东西,你们需要的是人——一个有经验的向导!就像当年的‘科龙’,国有体制把它困在泥潭之中,它需要的不是资金和技术,而是产权明晰、管理规范的机制。一旦引入鲜活的民营机制、先进的民企文化,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顾雏军当场委派了格林柯尔集团WH公司的关高明为向轴股份的总裁、兼财务总监和人力部长。张元彪为总经理,张华超还是当他的党委书记。

  格林柯尔兼并向轴仿佛惊蛩后平地一声春雷,使那些猫在地下过冬的“老蛤蟆”从梦中醒来,饥饿难忍、但“爱往稠处蹦”的他们只能到新闻广场寻觅他们喜爱的食物。在厂里上班的年轻人如同邮递员,每天准时来此给退休的、内退的群友传递厂里的最新消息,今晚广场上各个群的议题一样:格林柯尔的民企文化。

  杨大华对肖卫国说:“师傅,格林柯尔买了向轴厂里大变样了,机修这匹千里马变成了蹇驴。以前分厂墙上写的那些振奋人心的标语:‘艰苦奋斗,勤俭建国’、‘坚决贯彻鞍钢宪法’、‘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全给刷掉了,重新写上去的你想都想不到,啥‘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兴厂只有民营,发家全靠老板’……。”

  王华丽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磨一也是这类乌七八糟的标语,啥‘服从是你成功的第一步,苦干是你成功的第二步,加薪是你成功的第三步。’‘有智慧,请你奉献智慧;没智慧,请你奉献汗水;又没智慧又不愿奉献汗水,请你走人。’”

  高伟庆说:“我们锻工技术科的墙上张贴着厂里最新的要求,‘工作像牛一样勤奋,办事像兔一样敏捷,护厂像狗一样忠心,委屈像鳖一样忍受。’这是对我们向轴人的侮辱,把我们比作畜牲,下贱得很。哪天再搞文化大革命非把这些老板的狗腿子揪出来斗斗。”

  刘少波说,“我们磨二的标语更露骨,‘不换思想就换人’,‘老板永远是正确的’,‘没有格林柯尔就没有向轴的今天’,‘没有老板就没有工人的今天’。再往上吹一点点,可与‘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比肩了。”

  没有了以往雄纠纠的模样,杨大华沮丧地说:“师傅,厂里给职工洗脑分两步走,先整干部后搞工人。厂里给工段长以上的干部每人发了两本书,都是美国鬼子写的:一本是《自动自发》,一本是《没有任何借口》。关总裁说,干部读完这两本书后要考试,合格才能上岗。”

  待年轻工人讲罢最新信息后,老工人开始发声了。

  吴发源气得像黑旋风李逵嗷嗷叫:“狗日的,这伙子万山真的变天了。资本主义在向轴彻底复辟!工人的苦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艰难的日子使中气衰了一截的胡必定有气无力地说:“关高明肩上挑着一担‘鲜活的民营机制’,胳膊上㧟着一篮‘先进的民企文化’,咋咋呼呼地来到万山脚下。在向轴的集贸市场他大声吆喝,但他贩卖的不是贞观二年尼伯尔作为贡品传入中国的伊朗波菜,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洋葱、胡萝卜,而是我们老工人压根不感兴趣的麦当劳、肯德鸡……尽是些垃圾食品。”

  这一切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肖卫国表情严肃得像块铁板,“以前厂里搞‘政治挂帅’、‘思想第一’有人反对,甚至有人攻击,现在资本家不照样在搞‘政治挂帅’、‘思想第一’吗?那些烦提‘政治’,怕沾‘思想’,反对‘上纲’的人为啥不出来放个屁?这次洗脑还要考试验收,看来在‘突出政治’上资本家比共产党认真得多,他们敢动耙子,敢下叉子,敢来真格的。有意思!大华,能给我介绍一下那两本书的内容吗?”杨大华说,“那两本书是机械工业出版社出版的。新华书店有卖的。”“哦!”肖卫国十分惊讶地说:“机械工业出版社以前出版纯技术书籍,现在改行了,也帮外国资产阶级学者为中国工人阶级洗脑端盆子,怪事!好久没逛新华书店了,看来在那一亩三分地上再也见不到松、梅、竹的身影,那里只会长黄花苗或狗尾巴草。”

  杨大华接着说:“那两本书我瞄了一下,两个洋鬼子像穿着黑袍、道貌岸然的牧师,在神坛上庄严无比地宣讲《圣经》。他俩攒劲地嚼牙巴骨,孜孜不倦地开导那些桀骜不驯、造反成性的工人,希望他们懂文明,讲礼貌,守规矩,搞和谐。从他俩那不值一个小钱的嘴里最后发出了共同的声音,‘来吧!请加入我们的唱诗班。万能的上帝会让你梦想的一切成为现实’。”

  “师傅,这本《自动自发》封面上印着两行字”,杨大华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念着,“‘什么是自动自发?自动自发就是没有人要求、强迫你,自觉而出色地做好自己的事情。’该书分四个大章节,每个章节论述七八个小问题。第一章,对待工作要勤奋。有这几个小内容:不要只为薪水工作;工作质量决定生活质量;敷衍老板就是断送自己;老板支付的固然是微薄的薪水,但你在工作中得到的报酬是珍贵的经验,良好的训练,品格的建立和才能的表现,这些东西与金钱相比其价值高出千百倍;工作给你的,要比你为它付出的更多;拖拉和逃避是一种恶习;机会来自苦干。第二章,对待工作要敬业。本章颠来倒去的只想说明一句话:敬业表面上看有益于公司,有益于老板,但最终受益的却是自己。第三章,对待老板要忠诚。这一章写得最露骨,最让人恶心,它有十几个小内容:老板与员工并不是对立的,从表面看彼此间存在对立;但在更高的层面两者又是和谐的统一——公司需要忠诚而有能力的员工业务才能进展,员工必须依靠公司的业务平台才能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为了自己的利益,每个老板只保留最佳的职工——那些能把信带到加西亚去的人;给老板以同情和理解;满怀感激之情:人们可以为一个陌路人的点滴帮助而感激不尽,却无视朝夕相处的老板的种种恩惠,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欣赏和赞美自己的老板;老板永远是对的;一盎司的忠诚相当于一磅的智慧;缺乏忠诚度,频繁跳槽直接受损害的是企业,但从更深层的角度看,对员工的伤害更大。第四章,对待自己要自信。这一章讲来讲去就是要你建立一个信心:只要你全心全意地为老板干活,老板一定会给你加薪。《没有任何借口》这本书的内容你只要看一下书皮就全知道了。书名的上方用一行小字印着,‘介绍的是美国西点军校200年来最重要的行为准则’。书名下方几行小字印着,‘没有任何借口体现的是一种负责、敬业的精神,一种服从、诚实的态度,一种完美的执行能力。我们需要的正是具备这种精神的人:他们想尽办法完成任务,而不是寻找任何借口,哪怕看似合理的借口。’师傅,我觉得一伙人强迫另一伙人服从它的意志就是政治,就是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阶级斗争。为了制服我们工人,老板竟请来了洋师爷,甚至动用了西点军校的行为准则。西点军校有啥了不起?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被我们打得服气的艾森豪威尔就是该军校的高材生。就这两本臭书还要卖二三十块钱,广告吹得蛮响,味道并不咋样。师傅,我劝你莫尝,酸了牙根划不来。”

  肖卫国说:“经你这一介绍我肯定不会买了。自古以来诚信被人们看成一种美德,敬业被视为一种高尚。但我们看问题一定要养成好习惯,就是文化大革命中天天宣传的‘要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要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去认识、去解决每一个社会问题,对待‘诚信’、‘敬业’这个道德问题我们也要具体地看:是谁盼着这颗超级水稻的种子早点发芽;关键的关键,丰硕的果实属于谁。格林柯尔把‘诚信’和‘敬业’作为一种所谓先进的民企文化是有针对性的,说明现在国企的工人不诚信、不敬业,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由此可见,工人的素质离不开他所在的企业的所有制,离不开企业的生产方式,离不开工人在企业里的地位。改变了大气候这个历史背景,多伟大的工人也会变成侏儒,再漂亮的姑娘也会变成乌鸦。我想解放前的资本家也要工人讲诚信、敬业,因为优秀的工人能为他创造更多的财富。但工人不傻,给别人干活自己不落好,谁都知道累。工人的懒散是旧社会基因的遗传,是旧习惯。解放后工人成了工厂的主人,他们自觉的诚信、敬业:像铁人王进喜‘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像建厂初期我厂那三位作出极大贡献但分文不取的老师傅;以及众多的劳模、标兵、先进‘小车不倒只管推’的光辉事迹。在那个火红的年代,诚信的典范层出不穷,敬业的楷模比比皆是,为啥?因为大家的诚信敬业换来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由全体职工共享的实惠——看病不要钱!住房不要钱!小孩上学不要钱!改革开放了:掌权的不再甘心当人民的公仆,想出人头地,工人不再是工厂的主人,沦为奴隶;党内的腐败风起云涌,贪官污吏层出不穷;歪瓜裂枣落地又生根,原本肥沃的土地变得更加贫瘠,尽长狗尾巴草。同是一片天,同是一块地,为啥只允许血统好的当官发大财,就不准工人有点坏习气——开个荒、种块自留地?现在向轴私有化了,厂大门里的一切都是顾雏军的,他用不着像国企的老总那样偷鸡摸狗的损公肥私。光明正大地坐在堂上的他并非没有致死的命门,他害怕啥?‘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他害怕工人阴道拐(汉话:暗地使坏)。他这魔鬼似的人物也高举起‘思想领先’的大旗,唱起‘道德第一’的赞歌,他奉劝工人走通向天堂的阳关大道,莫走通向地狱的羊肠小路。他说的恰恰相反。工人要是不懂啥叫剥削,就去看看竹笋是怎样扒皮的;要是不懂啥是‘剩余价值’,就去读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其实道理并不深。‘民主’、‘自由’是资产阶级打天下时的两大法宝,但也是埋葬它的两把铁锹。‘阶级斗争’是资产阶级年轻时常喊的口号,但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专政’是它的继续。衰老得不得了的资本阶级怕提阶级斗争,就像耄耋老汉见到牢屋(棺材)就心慌,见到寿衣就打颤。他们像时下的女星尽量把自己打扮年轻,以便勾引那些愚昧无知、利令智昏的男性。他们甚至轻言细语,娓娓动听地给尚未启蒙的儿童讲‘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故事,诱骗那些天真无邪的小孩,相信那个被他们说了一千遍由谎言变成的真理——狼不吃羊、狼羊可以和谐相处——资本家不剥削工人、工资可以协商发放——世上的一切不可能都能成为可能。哎哟,‘诚信’、‘敬业’就像杭州的‘糖醋鲤鱼’、‘糖醋排骨’,凡是上‘楼外楼’就餐的人都想品尝这两道佳肴,无人不说好!千百年来这两道名菜的味没变多少,尝鲜的人还是那两种:一种吃白食、要别个买单;一种自己掏腰包。”

  贾兰说:“肖师傅这一讲算把诚信与敬业讲透了,把一锅糊粥还原成米是米水是水。肖师傅的那套‘立场、观点、方法’绝对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既是放大镜又是显微镜,既是近身格斗的匕手又是远距离攻击的导弹,我们得学会使用。看来能真正学到一点马克思主义不容易;能用它说明、解决几个社会问题就更不容易;一辈子搞马克思主义,不搞修正主义,不搞教条主义,不搞经验主义那就难上加难了。”

  像在理发店排队的顾客,老板给干部剃罢头,洗了脑,接下来就轮到工人了。没过两天上班的“邮递员”又给各个群送来新的“邮件”:关高明给工人搞的顶层设计是“面向未来,统一思想,再创辉煌。”与干部一样:考试不及格者下岗。

  新闻会场上年轻的“邮递员”们像传了瘟的鸡个个垂着翅膀,耷拉着眼皮。杨大华默默无语地从裤兜里搬出一个小本子递给肖卫国,他指着翻开的那一页说:“师傅,从这看。”肖卫国大致地瞄了一眼,他注意到关高明像个体育老师在教向轴工人做广播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民企文化”定的“新向轴人的道德标准”有“七反”,每一“反”有四个小条;有“七要”,每一“要”也有四个小条,这“七反”加“七要”共五十六条。另外还制定了“九九归一”的“口诀表”,即九条三十六个字的《向轴个人职业优秀品质标准》:忠诚敬业、自动自发、诚实正直、尽职尽责、宽容大度、勤奋刻苦、追求卓越、坚韧不拔,最后一条是知恩图报。

  广播操的最后一节是整理运动:必须澄清八个与老板有关的错误观念:一、老板与员工永远是对立的;二、老板是靠不住的;三、如果我是老板我会做得更好;四、老板是靠剥削员工赚钱的;五、老板不值得同情;六、老板……。

  如此先进的“民企文化”,无疑是一套完整的珠宝:它既有紧套脖颈的金项练,又有约束头发的银簪子,还有死箍指头的钻石戒……,这些宝贝件件打造得精致、完美、无缺,足见那位无与伦比的制造者独具匠心,巧夺天工,面面俱到。对那些不好好干活,甚至想造反的工人,老板随便念一句咒语,甚至吐一个单音节的“哼”字,那些首饰立刻变成利器,伤你的手指,掐你的脖颈,拔你的头发,让你像孙猴子那样老老实实的服唐僧的气。

  群里的年轻人不作声地看着肖卫国,当肖卫国放下本子后杨大华先开的腔:“师傅,这‘七反’、‘七要’共五十六条,加上九条‘品质标准’,加上八条‘必须澄清’,我算了下共七十三条。厂里发了话,下个星期工人要考试,不及格的下岗。师傅,你晓得我是个猪脑壳,乘法表背了半个月才记住的,这七十三条清规戒律比乘法表难背得多!师傅,你看咋办?总得保饭碗!”

  肖卫国沉思了一会说:“碗,还是要保住;饭,还得想法吃:我们工人绝不做箕子那种‘不食周粟’的无谓牺牲。搞斗争绝不能只进不退,在革命处于低潮的时候我们要学习列宁那种‘学会退却’的斗争艺术。老板定的第‘五反’即‘反对自由主义’不是有这样四小条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当面不说,背后乱说;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文革中有一条流行很广的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我们跟老板玩点自由主义行不?跟他‘阳奉阴违’的对着搞。这当中的小技巧我想各位都明了。关于考试,小杨你莫着急,为师的教你一个损招——作弊:考试时你跟欣河坐一起,让他递个条子,欣河是我的关门徒弟,他的脑壳赛计算机。我们玩这个下三滥的损招是为了活命,是不得已,即使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也会出这样的馊主意。哎唷,为师的亏良心啦,误人子弟。”

  “哎……。”肖卫国长叹一气后说:“难道这就是他们叫嚷的‘先进的民企文化’?能够使国企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我是个睁眼瞎,丝毫看不到它先进在哪。但我可以肯定它有代表性,因为格林柯尔是跨国的大公司,它的老板是名扬天下的‘资本运作高手’顾雏军。窥一斑如见全豹,我同样可以肯定它就是‘三个代表’讲的那个‘先进文化’。你不得不佩服呀!一百多年前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说的多深刻、多准确:任何一种文化的基础都是当时社会的生产方式;任何一部法律的准则都是当时统治阶级的意志。我倒想看看他顾雏军还有么板眼?还有么花招?只管使出来好了。”说到此肖卫国怒目圆睁、无比愤怒地唱了一句《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诅咒座山雕的唱词,“看你还能活……几……天……?”

  “资本运作”高手顾雏军用他的“政治挂帅”给向轴工人洗了脑,用他的“思想第一”改变了向轴工人的精神面貌,经过“民企文化”的肃正向轴焕然一新,表面上看基层干部由盛气凌人的县令变为百依百顺的宦官,普通工人由桀骜不驯的烈马变成老实拉磨的毛驴……。

  在万山脚下安插有众多眼线的陆支华当然清楚向轴的这些变化,此时他打心眼里佩服顾雏军:他老顾既是有成果的科学家,又是有名头的资本家;他既懂经济,把工厂越做越大,又懂政治,把工人越盘越傻。在收购向轴这件事上他老顾的口牙硬,能嚼碎筒子骨;而自己的胃不好,不敢咽牛蹄筋:相比之下还是他伟大!

  此时袁生发也有同感,但袁的地位高、学问深、文凭大,他比陆支华的感受更深刻,顾雏军绝对是位杰出的政治家:刷标语、喊口号是政治,洗脑、考试也是政治;收购国企是政治、壮大民企也是政治;如此杰出的政治家岂不是旷世奇才?搁到美国这种人完全有资格参加总统竞选。按照本门道的说法他算得上“厚黑学”的硕果,他比我厉害得多!

  在“作如是观”的张元彪有何想法?既要“观”就免不了立场、方法,总的来说张元彪是不卑不亢,不激不昂。上乘的佛教受儒学的影响极深,高僧都自觉的“吾日三省吾身”;遁入空门、不染红尘与“三省吾身”并不矛盾,因为“三省吾身”属于般若智慧的范围。前面说过,张元彪通过这些年自身的经历早就明白了那个真理:企业家不依靠工人是办不好工厂的!不管你耍啥花招,东洋的那一套还是西洋的那一套,你的梦想总归实现不了。孙悟空纵有七十二般变化,但终究还是只毛猴。

  张华超就不用提了,除了悲哀就是沮丧,他手里“党委书记”这个权利早已是根没有肉的骨头,丢到街边只有饿狗才来嗅一嗅。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石凸于滩水必荡之;人出于众言必蜚之。”顾雏军及其麾下的格林柯尔集团在国内几近疯狂地收购大国企必然引起全国人民的关注和议论。国内大批坚定的马列主义者、大批有良知的经济学家从2004年8月份起纷纷对此提出质疑,进而口诛笔伐,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教授郎咸平。

  “郎顾之争”的火苗燃了起来!市委书记袁生发像只冷血的爬虫,哪怕有一丝的亮光都能体会到温差。对政治极为敏感的他不知道这场史无前例的争论何时能了,但又厚又黑的他心里却有了不祥的预兆——大事不好!他私下指责那个姓郎的,你咋这不开窍:邓大人一再强调“不许争论”,为啥你不听话偏要跟邓大人对着搞?你在东海边上玩火与我无关,但你莫把火烧到万山,那是我的地盘。向轴是我的姑娘,格林柯尔是我的姑爷,你喋喋不休、死咬不放地搞,不是给我添堵、给我找麻烦?袁生发又在心里埋怨起那个日理万机的世交兄弟余书记:去美国,港口那多好游轮你不坐,偏偏要乘这只停在海湾里的贼船……既踏上了甲板,花点冤枉钱事小,千万莫把命搭进去了。

  此时:幸灾落祸的陆支华沾沾自喜。

  “作如是观”的张元彪等着看好戏。

  完全绝望了的张华超准备扳局。

  时空在电闪雷鸣中度过了一年三个月;在这十五个月里袁生发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在这455天里向轴如吐丝的蚕,源源不断地为顾雏军创造着财富。

  2005年7月1号党的生日这天,余书记又一次给袁生发报喜:由于他的丰功伟绩上级决定让他本月31号来WH市报到,上任该市市长。余书记的话让袁生发吃了定心丸,他心头坠着的那个秤坨算是放下来了。世兄毕竟比自己的官大,官大站得高看得远,像鹰总是用锐利的眼腑视人间。当然心情极好的余书记也跟袁生发扯了些闲话,余书记说:“袁老弟,这两年你辛苦了!但没白忙活,你劳苦功高。在先我给你打过包票,只要卖掉向轴,在香阳你最多呆三年。咋样,老哥我没食言吧?我看这最后一个月你安心地调养一下身体,别的事就莫操心了。”

  调养身体不是那简单,那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袁生发放在第一位的是“形象护理”:这个月里他每天用“海菲司”洗发,保住老发不再掉;他每天用“章光101”擦头,期盼新发长出来。“滋补身体”的门道多,但更讲究:大热天的吃人参他怕上火;一条一条地吃虫草他又嫌急人;还是WH人的最爱——排骨煨藕汤好。这时煨藕汤的选材袁生发与传统的不一样了,这得益于北京电视台办的“养生堂”节目:以前用直排煨,现在他改用脊骨了,他对保姆说,“脊骨里有骨髓,骨髓能填精养血,而排骨里干瘪瘪的”;传统的藕汤用九个眼的红皮藕,而他非用十一个眼的白皮藕——他学会了“以形养形”。他对保姆说,“WH人是九头鸟,九头鸟有九个心窟眼,要做好WH人的父母官,你就得比他们多两个心眼。买藕时你带把刀,切开瞄瞄,不是十一个眼的莫买,那七个眼八个眼的藕人越吃越苕。记着哟,少一个眼我炒你的鱿鱼。”

  喝了一个月的藕汤袁生发的精气神养足了,心窟眼也多了两个,可头发毛并没长多少。有些事是不可逆转的:人要是能返老还童那还得了,爷老子的不知有多少。人一旦脸皮厚了心肠黑了,他会继续厚黑下去,因此他的头发只有掉的份,没有长的缘,这是注定了的——“人闲长指甲,心闲长头发”,厚黑派的注定是“光头党”。“吃一堑,长一智”,多了两个心眼的袁生发这次学贼了:坐轿车回WH得四个小时,万一路上余书记叫我“暂停”岂不又吃亏了。为了争分夺秒,老子这回坐只要两个小时的高铁,袁生发提前三天订了回WH市的火车票。

  2005年7月29日下午5时,太阳还未落山,突然睛空一个霹雳,紧接着山摇地动,中国资本市场上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大地震——江湖上公认的第一资本运作高手顾雏军在首都机场被捕了。

  郎咸平分析了大量的财务报表,最终用凿子琢出来的数据、用生铁铸成的事实证明了顾雏军一系列的并购是违法的。要点有二:其一,在收购科龙的过程中,格林柯尔与原控股大股东容桂镇政府之间存在“关联交易”;其二,动用科龙大量的资金完成以后的各项收购。

  铁面无情的法官显示的案情稍微详细一点:在收购亚星客车之前,顾雏军直接从格林柯尔系的“相关公司”中挪用资金,经过多番转账后,变成了“天津格林柯尔”对顾个人投资的“扬州格林柯尔创业投资公司”的“借款”,这笔钱就是顾雏军收购上市公司亚星客车和向阳轴承的资本。有资历的老股民都清楚:顾雏军收购后的科龙电器头年赢利颇丰,成为股市上的一匹黑马,身价飙身;由于顾雏军对它大量抽血,第二年巨额亏损,它又变成股市上的一只蹇驴,股价狂跌。股民惊呼“又上当了!”一个“又”字好生了得,浸满了血和泪。

  随着顾雏军运作资本的神话一个个的破灭,众多格林柯尔系的上市公司被推进了深渊,股价狂跌不止。因这只瘟鸡而传染了禽流感的中国股市连阴不断,公鸡殃得不能打鸣,母鸡晃倒不能下蛋……。深套其中的股民像被土匪绑架后用飞机丢到遥远的南极,那里正是几个月不见阳光的冬夜。顾雏军这位蜚声中外的魔术大师终于谢幕了,观众发现洒落满地的“国企私有化”、“资本运作”、“国退民进”、‘“民企机制”、“民企文化”……竟是一朵朵含苞欲放的塑料花!一切都是那么的虚伪,又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轻浮,又是那么的沉重。

  夜深了,肖卫国还坐在电脑前查看媒体对顾雏军一案的相关报道。

  资本市场的窗口《证券日报》2005年1月19日的文章《顾雏军直呼“天下有贼”》,文中说“昨天顾雏军显然一肚子火,在看仍在热播的冯小刚的《天下无贼》时,顾雏军的感受更加深刻,可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他看来,天下不光有贼,而且贼还很嚣张。”肖卫国当然知道文章里说的贼是谁—那些掌握着权力的地方政府官员。

  《中国经营报》2005年8月8日的文章,《证监会理应起诉所有的“顾雏军”汽车》,“如果说顾雏军倒下的原因是他站在‘聚光灯’下,我们是否可以期待那些没站在聚光灯下,但同样违反《证券法》,存在虚假信息披露和重大信息遗露的上市公司也会有‘倒下’的时候?”肖卫国的批语:倒不倒那要看他点子的大小。股市是资本的交易所,那里任一个小贩都有说谎的习惯。

  《上海证券报》2005年7月29日的文章,《顾雏军搁浅向轴》,副题“股权转让15个月难过户,一亿收购金只付了二千万保证金。”看完此文肖卫国的结论:一、向轴贱卖了!2004年4月9日向轴在股市的收盘价是5.79元,而格林柯尔的收购价是2.4元;二、就这个价他还不想付钱,还赖着;三、向轴工人给顾雏军打了十五个月的工,末了还是两手空空。

  顾雏军这位资本运作高手的骄人战绩无与伦比,就连美国的汽车大王福特、石油大亨洛克菲勒在他面前都大为逊色:他仅用了三年半的时间、仅用九个亿的资本就换走了价值一百三十六亿的国有资产!顾雏军在玩这一系列变钱的魔术时,场场都有人帮他“做托”,他的“托”的本事远远超过了身材好、嘴皮薄的央视名托董卿。最恰当的比喻应该把他的“托”视为相声中的捧哏,或者 双簧中的背后人。毫无疑义,这二位配合默契的艺术家是利益共同体。

  得知自己崇拜的偶象顾雏军被捕,感到一身霉气的袁生发跟上次一样,拿到手的船票不能起锚远航,他又像饿狼似的在办公室走了一趟又一趟,冥思苦想,到底自己错在啥地方?同样是走了一万步他才开的窍:中国非要补资本主义这一课;中国的资本家太不成熟、太不靠谱了!土老冒的陆支华耍阴谋倒情有可原,科学家的顾雏军变戏法不可思议!看来只要是中国老板,吹得再响你不可全信,因为现今的中国社会就是个装着千年糟粕的垃圾箱,你咋扒也扒不出个像美国的比尔·盖茨那样的铁疙瘩。

  对“顾雏军事件”张元彪和陆支华也有看法,比第一遍更加深刻的认识:张元彪感到自己更加卑贱渺小,而陆支华觉得自己更加英明伟大。

  说一千道一万,最遭孽的还是那些父母官:太子爷拉了一地的稀屎,袁生发这个保姆还得耐心的收拾。7月31号一大早,袁生发带着一帮人到向轴通报市委、市政府有关向轴重组的重大决定:依法解除与格林柯尔签订的《股权转让合同》;宣布改组向轴的领导班子,张元彪、张华超等人官复原职。

  袁生发屏住呼吸给顾雏军擦完屁股,张元彪还得皱紧眉头收拾地板上的残污。向轴如一位拉痢疾的患者忙着上厕所,迫不及待地在有关媒体上发布告示:格林柯尔是闹市里的阔老,向轴是山凹里的村姑,两人从无往来,绝不沾亲——以此表明自己不属格林柯尔系;向轴还反复强调自己嫁给格林柯尔并没拿结婚证,属不受法律保护的非法同居——二者的重组至今未得到证监会的批准,也没办股权过户手续,以此为证;向轴多次声明自己与格林柯尔同居但执行的是AA制——行政上平起平坐,经济上利益均分……。

  “心不在焉”的张元彪的表演实在太拙劣了:戏台上的言辞前后矛盾重生,里外漏洞百出事……。事到如今张元彪毫无高招,一手“十三不靠”的乱牌么样整都和(hú)不了。孔孟之道的礼义廉耻他全不顾了,胡着闹、瞎球搞,按老百姓的俗话他是“捉奸在床,提起裤子不认账。”此时他与他的师傅净空大师一样:敲一天木鱼,撞一天钟,当一天和尚。得过且过的他扳着指头算着:还有五个月、一百五十天,也就是十二月三十一号他就退休了……。

  向阳轴承厂的改制再次失败。身衰体弱的向轴人仿佛在迪斯尼乐园坐了一次惊心动魄、颠三倒四的过山车,满车的人被摇晃得呕吐不止,脸色惨白……。人们由衷的呼喊:父母官,不能再折腾了!

  么办咧?父母讨厌她,向轴还得出嫁!欲知娘老子给向轴选的第三位姑爷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三卖厂再吃闷亏 四出嫁惊天动地

  在风景秀丽的太湖边上有一幢占地二十多亩的庭院式的别墅。整个建筑中西合璧:房屋是哥特式的,尖顶有六层楼高,尖顶下是小钟楼,钟楼的右边接着两层的楼房,房顶是斜面的,铺着天蓝色的琉璃瓦,那门、那窗上部都是半园的,没有一点中国元素,纯粹的西洋味;而院内其它部分彰显着中国江南的庭院风格:池塘、荷花、小桥、流水,庭阁、长廊,假山、修竹……好一副中美国的结合。

  业主李吉是美国人,在华开了一家公司,名为“天生轴承”。李吉是个混血儿,他的肤色与纯种的美国人有点差异,为了弥补其不足,他把脸抹得洁白,上面的粉脂比京戏里化了妆的曹操还要厚。但如果你有侦探的眼光,还是能在耳朵的凹处和脖颈的深处看到华人的肤色。李吉年满三十,说话还是奶声奶气的,言谈举止间充满着童稚。他脑后梳成小辫的头发油光水滑,在上面只怕连爪上长有吸盘的壁虎都站不住脚。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他总是穿中国人感到惊讶的奇装异服,在街上行走他极像巴尔扎克笔下穿“斯宾塞”的邦斯舅舅。

  仲夏时节,在“养心亭”内一把安乐椅上李吉嘴里叼着粗大的哈瓦那雪茄,眼睛看着池塘中满目的荷叶,“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的莲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着它那纤纤的身躯,叶面中承接的露水像一粒珍珠摇来晃去,才露尖尖角的小绿芽上早有红蜻蜓立在上头……,这一切令人遐想,着实养心。

  李吉跟张元彪一样非常关心国内的政治、经济,每天他两眼看得最多的是收视率极高的央视频道,双耳听得最多的是中央广播电台的“时政要闻”。高明的企业家都知道,关心时政相当于对土地施肥上粪,莫非如此不会有好的收成。当身在无锡的李吉第一时间得知顾雏军被捕的消息,那个高兴劲不用提:这意味着“郎顾之争”以顾失败而结束,格林柯尔兼并向轴由此走到了头。李吉感到他的梦想快实现了。

  向阳轴承厂一直是李吉的梦中情人:中国的汽车制造业起步不久……旋转无处不在的是轴承……这个市场大得很!能把向轴这个美女娶回家,抱上床,享明月,度春宵……那是他朝思梦想的事。可这种好事以前轮不到他李吉:跟国内私有化的先驱、轴承大鳄陆支华比,他是个“毛头后生”——得靠边站;跟跨国集团的老总、资本运作高手顾雏军比,他只算个“无名小辈”——得往后排。好了,他的两大情敌终于远去,上帝的巧安排,这次轮到自己出彩了。

  “分析商情”、“把握商机”是哈佛商学院必讲的课程,而李吉是毕业于该校的高材生,他深知商人对买卖过程中的每一个节点都必须重视,一笔大生意最终取得成功,其经历绝不亚于武圣人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最后斩了个老蔡阳那般辉煌。

  李吉清楚,此时地方政府迫切想把折腾得遍体鳞伤的向轴嫁出去,此时向轴的社会形象不再是黄花大闺女,而是一个连嫁两次至今还在守寡的老妪。卸包袱是一个方面,卖厂的盈亏不是他们的着眼点;他们注重的是政治态度、考虑更多的是“政绩”——国退民进——在思想上和行动上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当然“无利不起早”,他们如此的卖力是因为时下卖国企是加官的敲门砖、是进爵的上马石,那个FJ省的贾书记,一次打包甩卖一百多家国企,竟当了政协主席。这个例子让为官者眼花缭乱,似梁上的咸鱼让懒猫们眼馋。

  李吉当然清楚自己的实力,原来总觉得自己多么了不起,如今即将上考场了他反而心虚:向轴虽是个嫁不出去的灰姑娘,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她比:未来的新郎倌我的身高不过“一米二”(固定资产两个亿),而新娘子的身高“两米四”(固定资产四个亿)!初出茅庐的李吉开始犹豫了:武大郎该不该娶潘金莲?怎样才能娶到这个美人?娶回家后怎样养活她?李吉拿起放在石桌上的顶级宜兴茶壶,喝了两口“雨前”的龙井,随后狠吸了两口古巴的雪茄,他的脑子像合上闸的电机飞快地旋转起来,他终于从一堆乱麻中理出了头绪——首先得搞清楚潘金莲的主人、市委书记的脾气。

  当今的政府官员像老鼠爱大米似的热衷功名、政绩,有了它,世上的好东西会被龙旋风卷到一堆,最后落进他的兜里。而最大的功名、政绩就是卖国企,对此任何一级政府官员都是乐此不疲。

  那当今的官员最恨啥?毫无疑义:有权力、爱要味、喜摆显的达官贵人最恨别人瞧不起他、捉弄他、不把他当回事;最恨别人使阴的、玩假的、搞虚的。陆支华、顾雏军就是两个典型的事例。饱受他们欺骗的政府官员想必现在压根还痒痒的,恨不得咬他们两口。

  为了把向轴搞到手,我必须合市委书记的脾气、对市委书记的胃口。

  李吉像位经验丰富的老农慌着收割小满后的麦子,再不抓紧;遇上连阴雨就全烂到地里了。在顾雏军被捕后的第三天,李吉便携带他赶制出来的、介绍“天生轴承厂”的《写真集》,乘飞机来到香阳。这是本不带巧妙伪装,不使虚假言辞,不用特技描写的《写真集》,精美画册中的那个“帅哥”左边脸上有颗黑痣,但他的脸不左偏,非要右盼,仿佛有意让你看到这个缺陷:这就是真实的我。阴谋家李吉像凡夫俗子表现的是瑕瑜互见,而在政客的鹰眼里,“幼稚”的李吉展示的是瑕不掩玉。

  李吉带着重礼上门求婚,对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袁生发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求之不得的好事。袁生发扳着指头算算,到年底还有四个多月,在这段时间内能“实实在在”地把向轴卖出去还算得上“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年底的工作总结还能写上吸引眼球的一笔——这光彩夺目的成绩经过“再三”的努力。

  袁生发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会见了这位美籍混血儿。李吉给袁生发的第一印象非同一般,并非他身穿的奇装异服,也并非他打扮得油头粉面,而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这是句袁生发从未听过的、让他倍感亲切而终生不能忘记的、文学博士形容它是“不同凡响”的话——“尊敬的书记大叔,您好!”这区区九个字表达的内容太丰富了。首先它包含有你的官衔:如今谁忽视了当官头上的乌纱帽,那就是他对领导最大的不恭,相当拿刀剥上级的脸皮,即使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也这样认为。其次它显示了你的辈份:你年龄大是当然的长辈;年龄相当,但“官大一级长三辈”,你还是长辈;在中国人眼里,长辈享有的权利远大于他应尽的义务;当然这仅对官场而言,在家庭恰恰相反。再则它表达了你的形象:你在他心目中是崇高的,他看你的角度是仰视,用的是信徒看佛祖那种敬畏的眼神。身为文学博士袁生发当然是咬文嚼字,这九个字仿佛孙悟空吃了九个人参果,细嚼慢咽地品尝了好一阵。

  李吉的这句话让袁生发深感惊讶,一时间说他瞠目结舌也好,说他受宠若惊也行,总之他找不到好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聪明的李吉当然看出了他的尴尬,他顺道给袁生发搬来下台的梯子,“尊敬的书记大叔,我这样称呼您恰如其分。在美国我称德克萨斯的州长为‘尊敬的州长大叔’,他十分高兴,这位曾是英文教授的政治家说我有极高的语言表达能力,对单词的把握相当准确。我在德州建厂顺当得很,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聪明的李吉拿山姆大叔作榜样,他相信中文博士的袁书记会极力效仿。那是自然的,在当今国人的眼中美国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即使是月亮也比中国的圆。

  哎唷,人就是这样的:紧跟“一见钟情”的是“忘乎所以”。

  交谈进入正题后李吉便一五一十地介绍了自己的身家:我的“天生轴承公司”总资产只有两个亿——资本少;在中国仅有五家分厂,一个科研中心,两千三百位员工——规模小;但我在海外有很大的轴承销售网络——特色、钓饵。简短的交谈袁生发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小字辈是个老实人,甚至可以说是个透明的玻璃人。袁生发一眼就看透了他的身躯:看到鲜红的心脏在跳动,粉红的肺叶在扇动,肉红的肠胃在蠕动……,而顾雏军身上穿着锦袍,陆支华披挂的是铠甲。

  第二天袁生发便召集有关人员开紧急会议,与会者先看了李吉带来的《写真集》,基本上了解了“天生”的块头、相貌、实力。会议一开始袁生发便说:“天生轴承的相关资料大家看了,心里有了数。由这家美国人办的企业收购向轴,我认为有极大的政治意义:有人把中美关系比作夫妻关系,因此搞好中美关系是我国外交的重头戏。现在我们国内不少行业对外资开放了,不少行业的领头羊再也不是我国传统的瘦小的黑山羊,而是西方的新品种——强壮得像小牛的波耳羊。这种现状大家要习惯,不要一看就触目惊心,一听就心烦意乱。大家知道,我国传统的土猪是黑色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引进了乌克兰的大白猪,现在这个优良品种一统天下,黑猪几乎绝迹,可没听到谁说白猪肉不香。这种‘新常态’社会上有许多刺耳的声音,那是‘毛左’们的嗡鸣:他们叫嚷这违反宪法,他们要保护民族工业,要保护国家的独立性和安全性。扯球蛋!这不能卖那不能卖还叫改革开放?那是坐在破划子上等着沉船,拿着金碗要饭。”

  说到此袁生发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墙上那幅“与时俱进”,他十分坚定地说:“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头脑必须清醒:向轴只有卖给美国人才能走出困境!为啥这样说咧?向轴的历史证明,在我国无论是土老帽的大老板,还是学究似的资本家,都不讲诚信!毕竟我国的资产阶级不知斤两、不识分寸,太幼稚、太年轻。卖国企就是与世界接轨,我们不能退只能进。英国首相撒切尔是个娘们,但很有胆略:敢硬着头皮、顶着压力卖国企。难道我们这些大老爷们还不如她?我们要有政治眼光:向轴是一艘大商船,向轴出洋远航到夏威夷、洛杉矶,我们市政府不就走上世界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向轴卖给小美商比卖给顾雏军这个大老板强。对政府来说卖国企没有商量的余地,那是上华山唯一的一条路。事实证明工厂由私人办不用政府操心,因为谁都会为自己打算、为自己经营。以前生产队干农活中间还有个‘歇坡’,分田分地后压根没有这一说。政府只管税收,不插手经营,这是好事情。我们只认白花花的银子,不管老板是黑头发还是高鼻子凹眼睛。‘毛左’们叫嚷要保护民族工业,可啥是民族工业他们没搞清楚。我认为,凡是在我国土上的外资企业都是我民族的工业:请问它能越过边界搬回香港去?它能跨过海峡搬回台湾去?它能飞过太平洋搬回美国去?它能穿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穿过红海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最后运回意大利或法国?绝对不可能嘛。我们的真理要坚持,‘毛左’的谬论要反驳,我不多说了。该不该卖、能不能卖大家谈,各抒己见。”

  码子放好了,琴弦也绷紧了,袁生发定了基调,一个小型乐队的排练开始了。起先总有不听指挥的噪音,但趋势是越来越和谐。此时仍然极具“国企情节”的张华超说:“我感到天生的块头太小了,我们向轴的资产四个亿,陆支华的上十亿,顾雏军的上百亿,而他天生才区区两个亿,大地主的姑娘嫁给贫下中农的儿子,门不当户不对,掉身价。”

  一贯夫唱妇随的市长刘标给袁书记帮腔:“我不觉得天生个小,陆支华、顾雏军的个可大,但那是泡家伙。骡子的个大不能传种。有些事情不能用外表的大小来评判:秤坨虽小,能压千金;钻石最小,价值百万。‘动物世界’里有种蜘蛛叫‘黑寡妇’,母的比公的大好几倍,就那它还得嫁给那个小家伙。没有那个小家伙它不能交配,它干急没门。哈哈……。”刘市长大笑起来。

  打铁的张华超固持己见,仍揪着“天生”死砸,“天生的块头小,说明它的生产能力小,研发能力小,销售市场小。一小俱小,这是正常的事,合情的理。而我们向轴家大业大,就是市场小了点把。把向轴卖给这个‘小不点’我总觉得……他李吉的胃口太大了,有点像蛇吞象。”

  为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袁生发只得亲自出马,他说:“天生的块头是小了点,它没有施瓦辛格那浑身的腱子肉,但跟刘德华比相差无几。我们要看到天生的历史不长,有两个亿的规模相当不错。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看到私营企业,特别是外资企业有先进的企业文化,有科学的管理方法,赢利能力像孙猴子翻斤斗。天生有个最大的好处:它在海外有强大的销售网络,仅这一条,把愁销路的向轴卖给天生就不会吃亏。看问题要有政治眼光、战略眼光。”

  张元彪一句话都没讲,但不等于他没有思想,不染红尘不等于不着红装。说心里话他不想卖厂,不管卖给哪家私营企业他都变成了打工崽。私老板肯定会派“皇军”来当向轴的一把手,在老板眼里自己只是个二等公民——“皇协军”的头。在顾雏军统治向轴的那段时间,这一点他深有感受。不想卖厂但你又不能说,因为不卖厂向轴就属国有,还是国企他老张就是皇上……为了避嫌他选择了最好的方式:莫吭声。何况年底自己就退休了,争争吵吵的犯不着。再说袁生发定好了调子,你不按那个调子吹拉弹唱那是大逆不道,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这次会议的结果张元彪心里清楚,因为他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老佛爷安排的:急于卖厂的袁生发与买厂心切的李吉是干柴与烈火,共赢的一对;是寡妇与鳏夫,互利的一双。

  香阳市政府一刻也没放松对向轴改制这件大事,向轴这个不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或者老寡妇,一天不嫁出去父母如坐针毡,坐卧不安。

  2005年8月10日,香阳市政府在南湖宾馆为天生轴承收购向轴举行签字仪式。所谓的仪式其实跟菜场小商贩做买卖一样,无外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卖家以啥价将多少斤萝卜白菜出售给买家。毫无疑义:天生是第一大股东,向轴只能排在“伯”后为“仲”。

  这次签字仪式远远赶不上格林柯尔收购向轴那隆重,既没有外地的新闻媒体参加,又没有开新闻发布会:“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爬得越高,闹得越响,摔得越脆。上次格林柯尔的收购失败后,向轴像个顽童在羊圈里打了个滚,弄得一身骚气不说,至今屁股还没洗干净。在股市上一提到向轴股民就摇头,“那是格林柯尔的二奶”。有股票的狠着心割肉,没股票的如斋公见到肥肉直皱眉头。有记性的股民在“科龙冰箱”上吃过亏,他们知道格林柯尔是个吸血鬼,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早把向轴吸得面黄肌瘦、毫无血色。股市上“向阳轴承”日日是绿叶,没开过一天红花。(股价绿为跌,红为涨)但也有个别冒险家逢低吸纳,因为任何一支山穷水尽的股票都有可能异军突起,成为一匹黑马。“资产重组”这个无所不能的粘合剂有无穷的魔力:它不但给股民无限的想象空间,还三不知制造一两个成功的案例,以此证明梦想能够成真,仿佛当今的文艺界竟在农民工中培养了一个蹩脚的歌唱组合——“旭日阳刚”;在打工仔里造就了一位影视新星——王宝强:为此几十万上当的“北漂”在大海里捞针,期盼偷听到那个暴富的秘诀——“芝麻开门”。

  八贤王的儿子在他穷丈母娘的眼里那就是天神:明明是蒜坨鼻子她要说是狮鼻,明明是三角眼她要说是龙珠,明明是河马大嘴她要说不大不小正好……,总之她是咋看咋顺眼。市委书记袁生发在签字仪式上对李吉同样是赞不绝口,他说:“……我们之所以选中天生,因为与天生的老板李吉先生的几次谈话,让我感觉到李先生为人诚恳厚道。诚恳厚道是中国人的做人之本,是传统的美德。不管李先生做得大还是做得小,做的差还是做得好,起决定作用的是我们需要这种人——讲老实话、做老实事的老实人。企业做得大不大是个水平问题,而人做得诚不诚实是个道德问题。不打叉的秧只能结歪瓜,斜着长的树结不出圆枣,只有老实的企业家才能成正果。向轴的前两次重组在‘选人’这一点上我们看走了眼,拿错了药,吃了闷亏,向轴被切成薄得透明的羊肉片被别个‘开了涮’,这个教训深刻啊!还有一个因素像根粗大的柱子立在我的脑中:尽管天生现在不是很大,但我始终认为这个企业像个年仅十八的小伙子很有活力,像根刚出土的竹笋很有成长性,这主要是李吉先生是位很有战略头脑、很有战术意识,很谦和、很诚恳、很开明的企业家。在与他的交谈中我深深地感到他超凡脱俗的思想,他虚怀若谷的胸襟,他君临天下的气质……。总之一句话,我相信向轴嫁给天生不会错,就像七仙女嫁给牛郎,司马相如娶卓文君,那是绝配。”

  尽力与党的领导保持高度一致的市长刘标说:“……我们选择天生是因为它有几个其他竞买公司所没有的优点:天生是外资企业;天生的产品是轴承;天生在海外有巨大的销售网络。这些很对向轴的胃口,对向轴日后的发展大有补益。对胃口这一条很重要,老牛爱的那一口是嫩草,你喂它排骨煨藕它直摇头。再一个是李吉先生确实很实在,给人的第一印象特别好,就像大陆的少女第一次看到香港的‘钻石王老五’刘德华,内心是一种爱慕的冲动。在交谈中我们感到李先生有蛮强的事业心,李先生的大事业是想把中国的轴承工业整体推上一个台阶,有能力与世界的名牌轴承相抗衡。我们感到李先生是根作大梁的楠木,是块雕螭虎的好玉。李先生的人品坚定了我们向轴非他不嫁的决心。”

  此时党的大书记和政府的大市长就像两个提着篮子在自由市场上买菜的太婆。刘太婆说,“那边那个卖萝卜的叫得蛮响咧,肯定便宜。我们过去瞄瞄吧?”她们两个别的菜摊不瞄了,径直走了过去。袁太婆说,“喂,这个萝卜确实不错!个头虽小了点,但洗的蛮干净,水淋淋的蛮中看。就买它!”刘太婆说,“大姐好眼力,你相中的绝对不会错。”萝卜糠心不?一对苕货!

  向轴的董事长张元彪则十分动情地说:“我们可怜的向轴经不起折腾了!前两次不成功的重组使我们偶染微恙的肌体病入膏肓。厂里的工人都这样说,这年把既劳了民,又伤了财,还费了神,落了个啥?陆支华要清查我们的资产,我们跟着他的指挥棒鞍前马后的清查了十个月,最终卖厂成为泡影。顾雏军给我们带来‘鲜活的民营体制’、‘先进的民企文化’,我们又跟着他满处刷标语,又是洗脑、又是换观念的干了一年多,结果‘重组’鸡飞蛋打。这三年,我们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新婚美梦,做了一套又一套的嫁衣裳,上了一次又一次的花轿,都是‘屎壳螂遇到放屁的——空喜欢一场’。这三年,我们损失了一套套嫁妆,被坏蛋一次次的骗上床……叫人好不心痛!这三年我们一事无成!这几年省、市政府对向轴的改制投入巨额资金,费了不少的神。向轴职工为此也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为了‘瘦身’我们分两次共精简了两千老工人。说实话,我衷心地祝愿天生与向轴的重组成功,通过重组给我们带来互利、互惠、共赢。最重要的是给我们带来安定:保持员工队伍的稳定;维持经营目标的既定;让我们当领导的好作决定……心里话,不能再折腾了!”

  终于把向轴这个心上人娶到了家,得意扬扬的李吉十分欣赏自己的手法:人人都说姜是老的辣,我看这两个老领导不光不球中,还是俩瞎球搭——一位老猎人被刚会跑的野兔咬了手,一只老猎狗被刚会飞的苍鹰啄了眼,这种傻事传到海外岂不笑掉企业家的大牙!这位“诚恳厚道”的女婿当即信誓旦旦地向岳父岳母表示:重组向轴后将立足香阳、扎根香阳;将把天生集团的总部搬到香阳;把科研中心搬到香阳;把所属的企业全部整合到向轴;把资金重点投放到向轴。

  酒宴不摆,仅发了几颗糖向轴这个遭孽巴沙的女人就出嫁了,如今的她倒像个十九世纪坐邮轮到美国旧金山淘金的老汉,怀里揣着希望、心中有个梦想,但脚步并不踏实,因为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大洋。

  向轴支起新的炉灶,如是白案师傅又忙着做馍蒸米饭,红案师傅则操刀制拼盘……工厂里的生产线又有条不紊地运转。

  转眼间过去了三个月,对袁生发来说这是他人生最惊恐最无奈的时期。他仿佛跟随一个小小的旅行团到达不见黑夜的北极:茫茫一眼的冰雪,像烧电焊的弧光能灼伤你的眼睛;万籁俱寂,天空不闻飞鸟的鸣叫;毫无生气,地上难见走兽的踪迹……可就那,几个貌似好友的伙伴还对他仇眼相视,手拿尖刀顶着他的腰眼,逼着他按他们的意思办事。这也是他感到最压抑的三个月:巨大的压力将置于1千米海底的他倾刻间压成了薄溜溜的海带,而激荡的洋流使他这个藻类无法在海底扎根,只得随波逐流,服从上帝那只看不见的手。这无比艰难的三个月他处在矛盾激烈的对抗之中:地上强劲的暖气吹着他升空,而天上滚滚的寒流压着他坠地,几番上下,他变成了冰渣。

  情况是这样的:签了字,卖了厂,袁生发还沉浸在与天生的蜜月之中,这时中国证券市场上的最高执法者、权力无上的“证监会”接二连三地给他转来揭发材料,今天有人指责他贱卖向轴,明天有人控诉天生不讲诚信……。与此同时他不断地收到对向轴一贯媚眼相视、秋波频传的“五环”的求购涵。“五环”是向轴人再熟悉不过的一家本省的上市公司,它的原名是“HB省汽车工业总公司”,主营汽车的改制和汽车零部件的生产,向轴与它的关系好有一比:幼时当真“两小无猜”,长大可谓“青梅竹马”。拥有上十亿资产的他上门求婚当然不用介绍人,如今他还是向轴的老本家——“国”字姓的宗人。

  这是件多么棘手的事啊!这厢小两口还没离婚,那边“媒婆”频频登门……。作为政治家,又黑又厚的袁生发当然知道避重就轻:证监会那可是开封府!在那坐堂的包大人六亲不认,搞不好你要挨他的铡刀。而从证监会转来的揭发材料不光有鼻子有眼,连你身上隐私处疤子的尺寸他都知道大小。不用猜,袁生发就知道揭发材料是谁的手笔——谁的利益最大?唯独老班长张华超!

  想当年包拯苦心规劝陈世美认妻,并保证不弹劾他的新科状元。可陈世美一意孤行,最终成了刀下之鬼。证监会的好意在先……我总不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时下卖国企还是当务之急,还是最大的政绩,不过卖给谁没以前那讲究了:以前小家碧玉只能攀土豪,大家闺秀只准嫁劣绅;现在不讲那一套,虎可配龙,凤可求凰,卖给国企一个样,这当然是‘毛左’门在网上扯着嗓子喊的结果。

  2005年11月10日厂里传出消息:天生集团对向轴的重组宣布无效。这一消息成为当天晚上新闻广场议论的主题。

  到底啥原因又引发了向轴的地震,在股市为国家无私交纳印花税的向轴股民也不清楚,唯一可靠的信息来源是电脑键盘上的“F10”健——公司的信息发布键。按下此键你就买了门票,可以进迪斯尼乐园欣赏各种版本的“波罗的海海盗。”

  向轴股民中的风向标、领头羊黄万金站在花栏上大声地说:“F10上是这样写的,‘因出现了该合同第十一条约定的不可抗力的情况,双方又未能达成变更协议,依据该合同第十一条约定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的相关规定,双方原签字的股权转让合同宣告终止’。”

  虽然每天上网,但肖卫国不炒股,他没装炒股软件,他的F10不管用。肖卫国大声问道:“黄老哥,合同的第十一条是啥内容你知道不?”

  黄万金十分惭愧地回答:“我既不是公司董事又没看过合同,不知道。”

  马上有人讥笑他,“喂,老黄,亏你号称股民中的赵笑云、杨百万,‘股市十八怪’你没听过?这第四怪,‘董事不懂事,不是董事的都懂事。’”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了人们的大笑,这一精辟的极具幽默性的语言在人群中引发反响,“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不懂事,但都是董事……”,“主席台上的老头子都是董事,但都不懂事……。”

  待大家玩笑得差不多了,黄万金又大声说道:“肖卫国,F10上也有记者问到你提的那个问题,该记者问,‘该合同的第十一条内容是否要通过国资委和证监会同意,该合同才能生效?’向轴股份的董秘不予解答。以前国资委有个规定:收购上市公司的股份股价由市价而定,天生收购向轴时向轴的挂牌价是三块一角四,而天生付的款是二块七角九分,算下来四千多万股贱卖了一千四百多万元!天生要支付这个数才能达成变更协议。”

  听完这话人群又炸开了,“我们的向轴那就不值钱?卖给顾雏军掉了价,卖给李吉又掉了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向轴不当骏马卖,也不会只值蹇驴的价吧?”

  “哪是向轴不值钱,是他们当官的生得贱!再漂亮的姑娘也不是他的亲生女,在他眼里这块羊脂玉是个鹅卵石,这粒金刚钻是颗玻璃珠。”

  “你算说对了,着急卖的人都会掉价;不急着卖的人他才不掉价咧:这跟卖萝卜白菜是一回事。”

  “伙计们,三十六行要搞得顺当都得翻黄历、观时节、看气候,眼下卖国企是大气候。卖了国企,即使是上海滩的小赤佬你也能变成大香港的刘德华;不卖国企,你就是上界的天蓬元帅也被打入人间重新脱胎,变成受人耻笑的猪八戒。”

  待大家的说笑声小些后黄万金又大声讲:“F10上还说,接近向轴高层的一位人士透露,重组无效有两个根本原因:一是市委有些领导认为天生实力不强,规模不大,但胃口不小,想蛇吞象。二是天生占了向轴的大便宜,出口一套轴承,向轴直接对外商卖四美元,通过天生只卖三美元。”

  人群又一次炸开。

  吴发源说:“这才说到点子上了:不割你的肉、不吸你的血那是资本家?”

  胡必定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中国的资本家、美国的资本家一个球样——厚脸面、黑心肠。”

  杨大华说:“袁生发是喝稀饭长大的?糊到了家!明晓得天生的实力不强,规模不大,还要把向轴卖给它。这不是把向轴推进火坑?不是自己的儿子不心疼!”

  肖卫国说:“大家看得到,《向轴人报》上刊登的李吉‘立足香阳、扎根香阳’的那些承诺哪一条兑现了?一条都没有!这几个月天生没将一家所属的工厂整合到向轴来,也没将他的科研机构整合到向轴来,更没有将它的总部搬到向轴来。我听厂办的肖主任说,这几个月天生没为向轴更新过一台设备,没为向轴的发展壮大投资一分钱。洋鬼子李吉的策略是‘骗一时是一时,骗一世是一世’。不管得逞一时还是得逞一世,只要掌控着向轴他不会吃亏。袁生发这个糊涂蛋又被资本家‘开了涮’。细细算来这是向轴改制中受的第三次折腾,再一再二不再三,再三犯错是苕货!打麻将的人都知道那句格言:‘打不走,留一手。’看来袁生发是个刚上牌桌的新赌徒,跟那个打包甩卖国企的贾主席比差十万八千里:一个小屁和(hú)他都倒不了牌;人家整的是清一色的碰碰和,而且大着胆搞‘海底捞’。哎哟,不管咋说,我坚信那句铁打的老话,‘买家没有卖家精’,他袁生发绝对不傻。我们工人一手创建的向轴多遭孽哟!这次又赔了嫁妆,又被魔鬼骗上了床。昔日多么高傲的公主竟落到如此下贱的地步,她这个清水芙蓉般的少女被后娘老子逼着一次次的卖淫:被声名显赫的陆支华压在身下;被‘资本运作高手’顾雏军玩于股掌;被洋鬼子李吉扒得精光。在股市上我们的向轴背了个极坏的名声——‘嫁不出去的灰姑娘’。”

  11月11日是肖卫国的生日,晚上他独自一人喝了八两老白干,酒后兴起,在自制的条案上铺了张六分钱的“三尺毛边纸”,用行书写了一幅“还我河山”,末尾用小楷写下《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词,“山河破碎儿的心肝碎,人民受难儿的怒火燃!革命的道路再艰险,前赴后继走向前”,他边哼着京戏边写条幅。

  书罢此幅,雅兴大发,换纸更笔,他又用狂草写了一幅“醉里挑灯看剑”。末尾用小字写到:书罢还我河山,怒气难平,挑灯看剑,仰天长啸。剑身闪异彩,欲饮奸人之血,尽殊叛徒;其锋有龙吟,期腾九霄之上,澄清环宇。杀敌报国即在拂晓!

  搁下毛笔他坐在书桌前,回想这两年一次次卖厂的闹剧,他拿起圆珠笔摇头晃脑、哼哼叽叽地写了一篇《卖厂賦》:

  改制国企奇闻,三卖向轴不成:售者存心,沽者有意,老天就是不允;一意孤行,居心叵测,好梦最终难圆。

  袁生发接二连三、环环相扣贱卖向轴;企业家撞踵而至,你方唱罢我即登场。袁书记道貌岸然,实则奴颜婢膝;大老板腰缠万贯,却是行骗高手。袁大人登场把酒言欢,得意忘形;资本家下台中饱私囊,暗自高兴。父母官要卖厂,玩耍一十八种兵器,目的只一个——私有化;大阔佬求发财,运用三十六条妙计,形象各不同——善变脸。求婚者纵有七十二般变化,想娶娇妻回家,娘老子穷尽百计千方,非使剩女出嫁,演出的却是一场场黄粱美梦,难啦!难啦!一对对有情人难成眷属,为啥?为啥?

  肖卫国揽尽脑汁求成骈句,而酒劲上涌难以抵御。醉了,醉了,“以酒消愁愁更愁”的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历史是本教科书,要求得真知你须逐字逐句的读;袁生发是位文学博士,每学完一个章节非做一总结不可。每次卖厂后,他经过“一万步”的深思熟虑,写有上百页的思想认识,居他头上三尺的神灵当然看过这些不断进步、不断提高、交给上级的汇报。老神仙记忆不好,但擅长归纳,每次袁生发的洋洋万言他都提炼成一句话:第一次卖厂的对手是陆支华,一败涂地的袁生发认为,“这是个例,陆支华是资本家里的第九等,不足为奇”;第二次卖厂的强敌是顾雏军,丢盔卸甲的袁生发写道,“这缘于中国的资本市场不成熟,中国的资本家太幼稚,过于野蛮”;第三次交锋的是洋鬼子,狼狈不堪的他的认识升华为理论,“改革开放走的是唐僧取经的道路,经历了那‘有数’的磨难他们终成正果,要取得西方的真经你就得不断地交学费,不停地折腾,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头’。”老神仙看了他思想的与时俱进笑掉了满嘴的大牙:你小子连《西游记》都没看透!吴承恩写唐僧取经遇到九九“八十一”难,那是因为小说的篇幅有限,更主要的是他本人的寿命有限,否则唐僧遇难“一万”次都不在才华出众的他的笔下。哎唷袁生发,你这市委书记是个日大侠,你这文学博士也是个瞎球搭。

  袁生发原以为把向轴卖给五环股份公司是件极容易的事:那是本家兄弟,不存在谁吃亏谁占便宜。可跟五环的董事长胡大山一接触就发现那是个烫手的山芋,不要说吃,皮都不好剥。五环虽是位雄纠纠气昂昂的“国字”爷,但浑身扬溢着土豪劣绅的习气:满口的脏话,手脸尽是灰尘,衣襟沾满油污,邋遢至极!与时俱进的他除了“国有”的体制外,脑瓜里充满了“民企文化”。“民企文化”即当今的先进文化,它好像春风吹皱了华夏的一池春水,吹得“千树万树梨花开”。

  胡大山开宗明义的对袁生发说:“时下讲究与世界接轨;除了古巴、朝鲜等几个蛋子大的国家还在搞计划经济,全球都在搞市场经济;市场经济的实质就是资本主义——以资为本,自由竞争。要在这恶劣的大气候下站住脚、稳住根,你只能‘与狼共舞’:吃狼的食,说狼的话,按狼的习性办事,把狼当作图腾。我们兼并向轴首先有一个要求:全体职工买断工龄,转变国有身份。”

  在市场经济中混得越来越老练的袁生发当然清楚变化的局势:买断工龄后接着搞的必然是大裁员,这可是砸饭碗、点炸药包的危险事;眼下卖国企的市场又发生了变化,卖家多于买家;好在向轴还有个值不少钱的“壳资源”;向轴原有的二处分厂闲置的上千亩地可以卖不少钱。最终袁生发的着眼点还是自己的利益:也许这是人生最后一次冲刺,坚持!再坚持!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袁生发硬着头皮答应了胡大山的一切要求。

  新闻广场上说三道四的工人议论纷纷,但千里香江依然是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但此时江底盘着的两条巨龙正张牙舞爪,蠢蠢欲斗,江面随时会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商旅不行,樯倾楫摧。欲知向轴改制引发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义勇军举旗奋进 拦路人节节败退

  2005年11月6日。

  肖卫国仿佛预感到地震即将发生的大象,表现出急燥不安,他等不到从厂里出来的“邮递员”晚上到新闻广场给大家传递信件,下班前他赶到厂大门口,企望从下班工人的言谈举止中捕捉他关心的信息。

  下班的广播响了起来。今天这首播放了三十多年、向轴工人人人会唱的《咱们工人有力量》,在肖卫国的意识中显得那么单调,那么枯燥,那么衰老……哪有半点力量!尖锐刺耳的西北风跟它唱着“对台戏”,使它慷慨激昂的曲调黯然失色:往日的高亢今日显得低沉,往日的激情今天受到压抑,往日的奔放今天受到约束。总之,今天听到这首从前引以自豪的歌曲反倒令肖卫国心烦,使他伤感。他的头脑深处陡然长出一棵大树,树上挂满酸涩无比的苦果:“每天每日工作忙”、“举起铁锤响叮当”——这在为谁干活?“盖起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那是谁的家当?……心烦意乱使肖卫国往日那种顶天立地、无比自豪的心情荡然无存,而脸上火辣辣的,有一种被人嘲笑、被人玩弄、甚至被人用力抽打耳光的感觉。

  从不服气的肖卫国,由于天气的连阴他心中那棵参天大树的树干上长出了一块块苔藓:《咱们工人有力量》是首多好的歌曲呀!可如今这首久唱不衰的红歌被时代的风雨潜移默化地磨掉了棱角,那些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工人对它丧失了亲切感,甚至觉得陌生。工人不再去领会它无限丰富的内函和无比深远的意义,而把它视为一首流行歌曲。究其原因,是老佛爷用他的灵丹妙药使工人阶级“返老还童”了,在他们身上再现了工人阶级年幼时极度的私心,孩儿时夸大的自我,童提时无知的自信……。短短二十年,会施魔法的老佛爷把工人阶级这块坚硬无比的花冈石风化成一颗颗闪着云母光泽的微小沙粒。没有钢筋水泥的作用,它们永远成不了一根能支撑高楼大厦的柱子,永远被那些身穿“三点式”、兴高采烈地打沙滩球的美女踩在脚下。想到下岗两年多既没有地方交党费,又没有地方过组织生活,这个模样的“党”能叫党?……肖卫国心中涌出无限惆怅。

  下班的开播曲像赛马场的发令枪,各分厂同时打开了紧闭的大门,疲惫不堪的工人如泥石流涌出了车间,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到中央大道上。强劲的西北风吹不走他们脸上的愁云,“有力量”的歌曲反而泄了他们的气,消了他们的劲,下午各分厂张贴出来的公告像一把利剑刺破了工人的心:原本还算满意的卖身钱(买断工龄的价钱)由每年1800元出人意料地变成914元!好狠心的领导,拦腰砍!工人心中原来那个十分美好的自我形象,被领导的八楞紫金锤砸得粉碎:他自认为是朵蓝色的喇叭花,可领导偏认为他是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被打断脊梁骨的工人弯着腰,迈着沉重的步伐,有气无力地行走在中央大道上,仿佛一群流着眼泪,“咩”“咩”直叫地走向屠宰场的羊。

  上夜班的工人接着开动机床,锻工分厂燃烧重油产生的滚滚浓烟,一冒出高大的烟筒便被强劲的西北风吹走,乌黑的浓烟在天空形成一条连续的垂直于烟筒的直线,在灰矇矇的天空,这条黑色的直线划得很长很长。

  锻工分厂四百公斤的空气锤“通”“通”地连击着,整个厂区的空气为之震动,大地为之晃荡,工人的心也为之颤抖。今天,这强大的极具干扰性的声波破坏了工人原有的节奏极强的心律,使他们那个被机器压榨了一天的身躯更加疲惫,使他们那颗受到重创的心脏更加疼痛。他们怨万山,恨厂房,甚至想毁机床。苦难的工人只想尽快地回到家,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充满悲哀的小窝里,苦闷地灌上两口能活血化瘀、能行气止疼、能麻痹神经的二锅头。

  晚上七点,随着夜幕的降临,更加肆虐的妖风将那些很久没人清扫的枯枝败叶戏弄得不成体统:地上横行的,像惊恐的野兔乱窜;天上飞舞的,如瞎眼的蝙蝠狂旋。进入眼帘的是一幅令人沮丧、使人惆怅的画面:逃难的灾民;败仗的残兵;潮来泛起的渣滓;狂风疾扫的残云。

  早来的肖卫国在会场边小公园的栏杆上呆呆地坐着,五十多岁的他愁眉不展地用双手支撑着下巴,托着那颗沉重的脑壳。那副模样既像不起波澜的古井之水——若无其事,又似暗暗涌动的地下岩浆——苦思冥想。当年进厂时他那一头引以自豪、乌黑浓密的卷发不见了,那块头皮仿佛良田变成了盐碱地,既不长压弯了腰的水稻,又不长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俗话说“秃头不白,白头不秃”,可他的点子低,对他恨之入骨的老佛爷把一切苦难强加给他:“聪明到顶”的顶秃了,一沿圈的头发白了。

  今天肖卫国仍然穿着厂里发的蓝色工作服,下岗两年多了还是不想脱下它。只有穿着它,在他心底才能封存住过去那些美好的感觉:走在上下班路上的轻松;操作机器的愉快;制造商品的喜悦……一个堂堂正正工厂主人的心理。

  今晚新闻会场只有一个话题:后天早上八点半在厂大门口;厂领导与工人对话。内容:有关在岗职工买断工龄的价格;房改、医改;厂里挪用职工多年上缴的住房公积金、养老基金、医疗基金等等。

  人到得差不多会议就开始了。今天打头炮的还是胡必定。

  胡必定说:“后天的对话牵扯到全厂职工的切身利益,我们要广泛地发动职工参加:身体差的太婆,你在后面扯着嗓子喊口号;身体一般的老汉,你在旁边攒劲地敲战鼓;身强力壮的棒小伙,你得举着大刀冲锋陷阵。后天那一仗我们只能打赢不能打输,按我们军队上的说法是‘首战必胜’。胜了你才能掐住他的脖子,他才服你的气;败了……以后怕是‘二两棉花上机器——不能谈(弹)。’”

  喜欢“较真”、“就筋”的杨大华忿忿不平地说:“讲得好好的,在岗职工买断工龄享受市里最优惠的政策,即上年市里月平工资的三倍。去年市里月平工资是600块,三倍就是1800元。可下午厂里突然公布买断工龄每年只给914块钱。鬼晓得他们咋算的。不是差分把两分角把两角,差得太多。这简单的乘法都不会,真是个猪脑壳!这拦腰砍的价格我们不能接受。千里马怎能卖跛驴的价?一千八就是一千八,多吉利的数字啊——要发!”

  为了开导年青人,吴发源的嗓门放开了点吧,“前年我们老工人内退就中了他们的奸计,每月发四百块钱就把你打发走了。那点钱算个啥?还不够我们老胡的药钱。现在改制改到你们年青人头上了,别人的尖刀顶着你们的心窝。领导的虎口是大,但咱工人的牛脖更粗,只要你敢拼命,他绝对服你的气。买断了工龄你们不再是工厂的主人,接下来是全员下岗。即使一时半会下不了岗,你也是只被捆住了四蹄、随时被宰的羊。我的意思:工龄坚决不能卖!卖了工龄你就是没了金箍棒的孙悟空,再也闹不了天宫。你们年青人要意识到这一点:买断工龄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而是能不能卖的事。干了二三十年社会主义的工龄都拿出来卖了,你还有啥值钱的东西?又成了彻底的无产者。记住我老吴的话:工龄是个无价宝,卖不得!卖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似乎闻到了火药味,早就挽起袖子准备干仗的贾兰说:“买断工龄后接着搞全员下岗,都下了岗咋办?机修、工具开普通机床的还能出去打个工,生产车间干套圈的下了岗咋办?啥都不会,只能卖苦力,扛大包。在买断工龄全员下岗上我们坚决不能让步!就是豁出命来跟他们干一仗都值。大家不要怕,你胆子越小他胆子越大,穿鞋的怕光脚的,竖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你敢拼命他绝对服你的气。”

  正在回炉改造的王华丽说:“一听到全员下岗我就害怕,全身起鸡皮疙瘩。经常夜里做恶梦:要不是饿急了上街讨饭被恶狗咬得胯子上血流;就是寒冬腊月破衣褴衫冻得瑟瑟神,寒风像刀子,一吹身上的肉掉一块;要不就是躺在床上无钱看病,眼睁睁地瞄着面目狰狞的黑白无常拿铁链子套你的脖子。哎唷,到了这个份上人活得几累耶。刚才几位师傅讲得蛮好,特别是兰姐讲要敢于斗争,敢于拼命。我举双手赞成。为了我们大家的利益,我这百十斤豁出去了。堵公路我敢去!堵大桥我敢去!卧铁轨我也敢去!要闹就闹它个惊天动地,闹得全中国都知道,你不来狠的他不把你当人,总以为我们工人是个软柿子,好捏。”

  王华丽的话像火种扔进了干柴堆,“嘭”的一下燃烧起来,大家在熊熊的烈焰中看到了克敌制胜的法宝——大小官员无人不怕的堵路、堵桥。有了这把青龙偃月刀,众人的劲头更足了,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要将这过五关斩六将、最后斩了老蔡阳的利器蹭得更亮。

  看看时候不早了,胡必定挥了挥手说:“大家安静,听听我肖师弟有何高见。”在他俩三十多年的交往中胡必定得出一个结论:无论哪个方面师弟都比自己强,多听听他的意见不会错。

  肖卫国说:“刚才大家讲得蛮好。老吴讲买断工龄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而是绝对不能卖的事,说到点子上了:我们进行的不光是一场经济斗争,更重要的是一场政治斗争;我们力争的不是钱的多少,而是企业主人翁的地位。买断工龄就是卖身为奴,我们要向在岗的年轻工人讲明这一点,提高他们的政治觉悟。贾兰的话句句是炸弹,必要时就得豁出命来干。王华丽的话字字如匕首,万一谈不拢我们就去堵桥堵路。你们二位女将不愧是向轴的花木兰、穆桂英,你们的豪气、胆气令我们这些小老头佩服得很啦!牛被宰前只会默默地流泪,羊被宰前只会悲哀的鸣叫,为啥不反抗一下?就因为它们是吃草长大的,没有丝毫的血性!‘人生难有几回博’,该博的时候你不博就是软蛋、孬蛋。关键的时候敢拼命、敢亮剑才是英雄好汉。要大干肯定人越多越好,我看这样:胡师兄还是发挥一下你这位‘老转司令’的作用,把厂里所有的老转串联起来,后天参加大会不光他们去,还要带上媳妇去。人多势力大,走资派最害怕群众愤怒的吼声。”

  老胡无比坚定地说:“行。我这个小司令听你这个总司令的。你要进军我们老转冲在前,你要撤退我们老转殿在后。下岗这年把我们既没有地方过组织生活,又没有地方交党费,你原来是分厂的党小组长,我的顶头上司。一切行动听党指挥,我们一千多老转统统属你领导。”

  一个党的小组长一下升成团一级的政治委员,师兄的“册封”让肖卫国感到责任更大了:没有党组织坚强有力的领导,这次造反的胜算能有多少?……不管咋说,闹它一下极有意义,打不死只老虎杀只鸡也行:工人阶级得有血性,不能被走资派转了基因。此时肖卫国想起1966年年底在北京,毛主席接见他们红卫兵时的情景:毛主席站在检阅车上向等候在街两边“串联”的学生频频挥手致意,他那双能扭转乾坤的大手那么的有力,他那双精气十足、倍感慈祥、充满殷切期望的大眼仿佛在向学生们说:“我不怕你们造反,我自己也是造反的,造了多少次。袁世凯当皇帝逼出个蔡锷造反。如果中央出了军阀,出了修正主义,你们就可以造反。”想到此肖卫国严肃的脸上,每一条神经都像羽毛球拍上的网线绷得紧紧的,这种心情入党宣誓时曾有过一次。不忘初心,永远革命!此时肖卫国感到面前摆着一副千斤重担,即使压断腰他也得挑。

  刚才大家发言时肖卫国那电动机似的脑壳已满负荷地转开了。既然大家想造反,真干起来咋办?他不得不考虑个大致的方案。肖卫国接着说:“宣传工作很重要,老李、少波、大华,你们找个地方印三幅大标语,长度嘛,十米左右。准备好长竹杆,到时候一穿就打起来了。示威的口号少不了,我回去写几条。不要乱喊,跑了调不好。”停了稍许后他接着说:“我的意见,后天早上我们早点去,在厂大门口集合,视情况再行动。我估计后天有场恶仗。谈得拢最好,谈不拢我们就上井岗山,当革命造反派去。毛主席说‘大乱才有大治’,要闹我们就闹它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事情往往是这样:话说出了口才知道它的重量。“大乱”可不是闹着玩,那俩字包含着激烈的动荡,包含着残酷的斗争,甚至包含着流血牺牲。此时肖卫国的脑子已意识到“大乱”包罗万象的内容,心头已感到“大乱”泰山般的沉重。虽说“心底无私天地宽”,但对从未领导过造反的肖卫国来说,他能不瞻前顾后?能不竭尽全力争取面面俱到?

  肖卫国这位“当仁不让”的司令接着说:“真要干上了,贾兰,王华丽你们二位女将要做好后勤保障,保证前方将士的吃喝。建议你们准备几个募捐箱,筹点银两到时派用场。”

  看见贾兰噘着嘴做了个怪相,肖卫国便开导她说:“小贾,你知道总政治部主任啥官衔?上将。总参谋长啥官衔?还是上将。总后勤部长咧?同样是上将。清楚了吧?这默默无闻搞后勤的,跟冠冕堂皇做政工,与威严无比干指挥的,同等重要,同等光荣。”

  “肖师傅,你放心。”开了窍的贾兰十分爽快地说:“我和王华丽女扮男装,当好化缘的和尚。”

  考虑到了的都说了,此时只领导过十几个人的“大型组”的小组长肖卫国,俨然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集团军司令,他环视了一眼刚刚接受了战斗任务的各路“师长”、“旅长”,面容严峻、神情坚定地说:“毛泽东在他早期创办的革命刊物《湘江评论》中说过,世界是我们工农的,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准干?大家一定要发挥这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主人翁精神,与走资派进行坚决的斗争!这次闹,要好好的亮亮我们工人的肌肉,好好的显示一下我们工人的块头,把我们心里憋了一二十年的怨气、恨气、窝囊气统统发泄出来。大家看这样行不行?”

  群里的人齐声说“行”。吴发源则打开一贯压抑着的嗓门,大声地说:“搞!闹它狗日的!”老吴的嗓音沙哑低沉,象闷雷一样,他那还够不上“吼”的音量一下子镇住了各个小群的声音,惊奇的人们纷纷拢了过来,想看看发生了啥情况。吴发源随即站在花栏上用他浓厚的黄陂腔大声说道:“后天与厂领导的对话,关系到我们上万职工、关系到我们几代人的切身利益,厂领导非得答应我们的要求!他不答应我们就去堵公路、堵大桥、堵铁路。狗日的叫老子们跪搓板,老子们叫他们坐针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斗法,大桥上各显身手;要赌狠,铁道上比个高低。打赢了是爷,打输了是孙子。不斗则罢,斗就斗得他服气,斗得他爬下,斗得他日后见了爷们弯道走。”说完这些狠气十足、令对手胆颤心惊的话,这位当年WH铁路中学“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钢二司金猴战斗队”的队员又振臂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在场的人跟着喊了起来。

  待口号声平息后肖卫国带头唱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在场的二三百人跟着唱起了这首人人会唱的歌曲。这口号、这歌声像初春的惊雷在无垠的原野上空隆隆炸响,它使昏昏入睡的人从梦中惊醒,并产生警觉;而那一道道划破沉沉夜幕的闪电给人希望,让他们追求光明。虽然闪电只有短暂的生命,但它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一瞬间可把黑暗的世界击个粉碎!

  2005年11月18日。

  今天,先知先觉的太阳公公极不愿意看到香阳二千八百年历史上最为悲愤、但又最为波澜壮阔的一幕,一大清早他拢来了四面八方的乌云,将它们杂乱无章地堆放在香阳这“一亩三分地”的上空。灰黑色的云朵仿佛一块块巨大的水泥板,“千钧一发”地悬吊在人们的头顶,活动在它下面的一切生灵无不惊恐万状:一旦它们掉下来咋办?

  今天,用于职工上下班的大门紧锁着,上班的职工一律不准进厂,该门由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把守着,而专职守门的黑衣经警不见踪影。他们肯定换了装,穿上以前的蓝工作服,像鱼儿回游在厂门前的大海中。

  八点过五分,厂大门口的足球场上聚集了上万人,人们还在江河归海似的从各个小道向此汇集。足球场上人头攒动,人声嘈杂,仿佛一锅滚开的水。这次向轴的改制不仅涉及到在岗职工的利益,全体向轴人的利益都受到影响:刨了大树的根,无论你是树上的绿叶,还是鲜花,甚至硕果,都会枯萎,掉落。向轴人曾经享受过的小康生活从组建集团后便像“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向轴人安逸、恬静的小日子逐渐被无数的烦恼,被无尽的苦难所代替。向轴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涛,后浪推着前浪,一浪高于一浪,今天终于在厂大门口汹涌澎湃起来,仿佛那八月十五的钱塘江涨潮了!

  八点一刻,在工人的一片欢呼声中李安华和高伟庆打出了第一条大幅标语。长达十米、红底白字的条幅上印着“中国共产党万岁!向轴工人万岁!!!”条幅后面的三个惊叹号很明显是后来用白油漆加上去的。李安华对肖卫国说:“总司令,我是这样想的,共产党的命运和向轴工人的命运应该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工人强,党必强;工人弱,党必弱;工人亡,党必亡!近万名向轴工人可以说是中国最典型的产业工人:工人阶级的伟大形象在我们身上体现;工人阶级的光荣传统和优秀品质为我们所代表;然而,工人阶级的生活近况又在我们身上展示。”肖卫国心情沉重地说:“讲得好!要死,同一天去球;要活,都是万岁的爷。”

  当刘少波和李欣河打出第二幅标语时,人群中刚才涨潮般的欢呼声倾刻像退潮时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消失得干干净净。第二条标语上写着“我们要吃稀饭,吃咸菜,孩子要上学,父母要吃药。”这标语道出了向轴工人目前的生活状况,激起了大家对未来的担忧。众人极度心酸,极为伤感,表情十分痛苦,仿佛得了三叉神经炎,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

  杨大华和张一声打出了第三幅大标语,“彻底铲除腐败,坚决反对国企私有化。”看到它,人海又鼎沸起来。杨大华这位“老炮兵”这次同样打得准,打得狠。杨大华对肖卫国说:“师傅,这一条写得咋样?我认为是中央先腐败,地方领导跟着腐败,上下烂透了,所以反腐要彻底。搞垮了向轴,现在他们又要贱卖向轴,为了国家的利益,为了向轴工人的利益,我们要跟他们斗到底,决不能让他们的梦想得逞。”

  肖卫国大加赞扬,“写得好!反腐败就要挖根子。根子在哪?毛主席早就给我们指明了,是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走资派市委有,省委有,中央肯定也有,那是总根子。”

  时间早已过了九点钟,厂里的主要领导仍不现身,他们这种失约激起了向轴工人强烈的不满。天上乌云滚滚,人海掀起了狂涛:天和人愤怒了!肖卫国和吴发源对视了一眼,彼此会意地点了点头,吴发源站在从门卫值班室拿出来的方凳上,大声地喊道:“向轴的工人兄弟们,向轴的父老乡亲们,厂领导不按时对话,说明他们没有真心,不讲诚信,像耍猴似地玩弄我们。不跟他们谈了,我们堵公路、堵大桥、卧铁轨去。走哇!”吴发源右手紧捏拳头,向上猛地一击,似乎要把那个扒开云层、试图从狭小的缝隙里向下窥视的、毫无人情味的老天爷打个鼻青脸肿。

  冲锋的号角吹响了,千军万马像热油锅里倒进一杯凉水,顿时炸开了。众人高声应和着“走哇!”“走哇!”巨大的人群开始蠕动起来,由圆形缓慢地变成一字长蛇阵,在杨大华大标语的引导下走到轴承一路北头,转了个弯,缓缓地移上潭西路(207国道),然后直奔市区香江上的一桥二桥。

  早上八点不到张元彪就坐在秘书办公室的沙发上,他总是提前上班,走在行人不多的大路上,呼吸还未扬起灰尘的新鲜空气是次要的,能够回避一路上工人那充满仇视、令他心寒毛竖的眼光是主要的。

  抹桌,扫地,打开水,这类杂事他这个“太上皇”是不做的。一进“秘办”,他就盘起双腿端坐在正中的沙发上,这是浮屠坐定的标准姿式;但他不愿两手合十——这是和尚坐禅的表示。虽未受戒,但张元彪已皈依佛门;虽未剃度,但张元彪已行过顶礼;“董事长当了和尚”,在向轴,这已不是新闻了。这个类似寡妇偷人的事在厂里风传了很久,但人人都知道的丑闻还是不要证实为好。知道在公开场所还得避避嫌,十分讲究的张元彪将双手平摊在大腿上,便闭目到另一个世界上班去了,他在心里默默地背诵《地藏经》的开篇文。

  即将六十岁的张元彪在得过且过地站最后一班岗,他像个怕见流血的士兵,独自一人地躲在战壕里不知祈祷过多少遍:“阿弥陀佛,今夜千万别爆发战争!”已拿到“正觉罗汉”学位的他再熬四十三天就办退休,退休后便可冠冕堂皇地去承恩寺出家当和尚。

  张元彪眼观鼻、意在脐地坐着,头顶那廖廖无几的白发使他显得格外的憔悴,任何一位称职的中医都清楚:头发的枯萎脱落,是因为肾水的枯竭而无法满足这些蛋白体的需要。他和同年进厂的大学生站在一起,这相貌当他们的大伯年龄差得太多,当个幺叔则绰绰有余。这些年很少有令人眉飞色舞的事,他那不能自主的眉梢已失去了上翘的功能,长期的愁眉不展使它们向下长成了八字形。虽然这也是一幅慈悲的佛相,但里面饱含着辛酸。

  “眼睛是心灵的窗子。”但张元彪的这扇窗子很少打开,因为在上班的八小时里至少有一半时间它是闭着的:这是念经、祈祷、忏悔的需要。即使打开也是一条细缝,从他那近视眼中散发出的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脏所固有的、灰白色、暗淡的、十分微弱的光芒。

  历史的老人像一位蹩脚的制鼓匠,他将一张尺寸过大的皮革蒙在了张元彪的脸上,松驰、干枯、起皱……,那张脸像被风吹干的苹果。

  正在做功课的张元彪——一尊长相难看的罗汉。

  身为总经理兼党委书记的张华超也是早早就来到了宽敞的“秘办”,他和心腹们议论纷纷地商讨着让工人服气的对策。对在中间参禅打坐的太上皇众人不屑一顾,在他们眼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张元彪就是个泥塑:无论你如何谦恭地问计,他总是置之不理。此时的董事长张元彪像唐高祖李渊,早已不理国事了,每日上班只是做个样子,糊弄一下工人,朝政则由一手遮天的张华超统办。

  处处要味、时时发泡的张华超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锻工打铁出身的他坚信再硬的钢锭,在自己的锤下想要圆它就圆,想要方它就方,像捏面团一样,难道血肉之躯的工人比钢锭还难整?脑壳像直上直下的空气锤那简单的他,最终拿出个再拙劣不过的所谓计谋:在办公室里摆够谱、润足味,拖到九点半再下楼与工人对话(原定对话八点半)。他想以此来灭对手的威风,来杀工人的锐气,就像他打铁时先将钢锭烧红,使它变软,锤头一到它自然屈服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工人不尿他那一壶——要我们久等你,做梦!当张华超从窗子里看见广场上的工人像大河一样缓缓地流向国道时,好似三更一个霹雳,将他这梦中人惊醒了。

  惊慌失措的张华超不得不问计于张元彪:“老板,工人上大马路了,咋办?”张元彪像个雪人,形体没有丝毫的变动,但室内的空气一紧张,温度一高,他便开始深化了:他额头和鼻尖管汗腺的闸门已打开,要不一会就会有带咸味的液体渗透出来。心急如焚的张华超以为他还没有开关,还在佛门里尽情地玩耍嬉闹,便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地说:“老板,大祸临头了!工人去堵国道,堵大桥,堵铁路了。你赶快支个高招,要不来不及了。”

  你死我活的战争终于打响了!张元彪一心呵护的那面貌似和谐的平镜终于被造反者一锤砸了个粉碎。“工人上大马路了,”这可不是好兆头!看来自己最后的一班岗凶多吉少:断胳膊折腿?……不得善终?自认已断尽了“嗔、痴、慢,人我、是非、烦恼”,已获得佛门“正觉罗汉”学位的张元彪再也坐不安稳了,他像个达到极限的高压锅,满肚子的怨气、霉气、恨气、怒气一下子从安全阀中喷射出来,他又坠入了红尘,变成了俗人。这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将他身上刚刚显现出的那点佛光、佛气、佛神、佛色冲刷得干干净净,荡然无存。

  毛焦火辣的张元彪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擦了擦脸上渗出的冷汗,闭目略思了片刻:他执掌向轴这条大船十多年什么样的激流险滩未闯过?最后不都化险为夷了吗?但小心谨慎的他也知道:历史上的次次如此,并不等于这次也是如此;历史决没有简单的重复,每次近似的重复都是量变的不断积累;谁都说不准哪天量变会引发质变。突然的大地震能引发海啸,载舟的海水能轻而易举地覆舟,无论你的船有多坚固,船上的舵工水平有多高,这些可怕的情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唯愿这次不是在劫难逃。此刻他也想到他的保护神或精神领导——观音菩萨,他在心里十分虔诚地说,“菩萨,情况紧急,原谅我事前不请示,但我事后一定向你汇报。保佑我吧。”张元彪睁开眼,环视了一下办公室里等着他下“最高指示”的张华超、厂办李主任及由他管辖的七八个保镖,然后故作镇定地说:“华超,看来得豁出去了。我们带着这几个人从轴承二路上国道,赶到他们前头,坚决拦住他们。就是泰山压顶也要拼命顶住,就是螳臂挡车也要奋不顾身,决不能让造反的队伍进城!他们要是进了城就掉得大了(汉话:亏的多),我们都得下课(汉语:罢官)。李主任,你赶紧把这里的情况给市委袁书记汇报一下。其余的人跟我走。”

  张元彪和张华超带着十几个随从火急火燎地冲出了办公楼,猎豹似的在轴承二路上奔跑。当他们气喘吁吁地在二路的北端跑上国道时果然赶在了游行队伍的前头。面对着排山倒海迎面而来的工人队伍,张元彪挥舞着双手大声喊道:“工人师傅,请你们回厂去,有事好商量!”张华超则和那上十个厂办的工作人员手拉手地横在马路上,妄图拦住游行的队伍。

  肖卫国、胡必定、吴发源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张元彪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造反大军的头,这三个人在向轴那可是有名气的人物,今天这大闹天宫的事只有他们有这个胆量,有这个能耐。张元彪跟他们三人再熟悉不过了:1970年他大学毕业到向轴报到的那天,还是肖卫国带着他的“左膀右臂”帮他搬的行李;再往后,大型组又成了他“干部参加劳动”的定点单位……。

  吴发源性情刚烈,脾气暴燥,但他仗义执言,爱打抱不平,老一朝的工人视他为包公,有事爱找他评理。老吴不光嗓门大,胆子也大,路见不平他敢拔刀相助,为了朋友他愿两肋插刀,在向轴是最讲义气的人物。厂里那些“流打鬼”的小混混都寒他,在做了亏心事的小鬼们心里,他吴“大胆”就是令他们胆颤的、长着虬髯仗着短剑的打鬼专业户——钟馗。张元彪与老吴对上脸,吴正着走,张倒着退。张元彪说:“大胆,行行好,帮个忙,把队伍带回厂去,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就算我求你行不行?”说罢对吴发源不停地作起揖来。吴发源板着脸,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对走资派常用的语言大声吼道:“张元彪!靠边站!”说罢毫不客气的攒劲一扒,将张元彪推倒一边,他高昂着头,继续向前走。

  向阳轴承厂有近千的复员转业军人,胡必定是他们公认的司令,虽然老胡在部队服役三年连个小班长都没当过,但胡必定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在老转中威望极高。张元彪在吴发源那碰了一鼻子的灰后,他又跟胡必定对上了脸,胡正着走,张还是倒着退。张元彪苦苦地哀求胡必定:“胡司令,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只要你把队伍带回厂去,你们提啥要求我都答应。求求你,求求你了。”说罢又对着胡必定像机器人似的不停地作揖。胡必定很轻松很洒脱地说:“张老哥,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自己看看,声势这大的队伍停得下来吗?能调头回走吗?你在发癔症?!在白日做梦吧?!说实话,我想止步不前都不可能了。这革命已成了气候,我这个司令想卖身求荣、临阵投敌,后面的执法队立马判我的死刑,赏我一颗花生米,其后的千军万马将我踩成肉泥。《红灯记》中李玉和对鸠山说过,‘咱俩是两股道上的火车,各走各的路’。张老哥,你往旁边站,莫挡了我们的道。”说罢较客气地用手扒了一下张元彪,他气冲霄汉,誓不回头。

  对肖卫国张元彪再熟悉不过,建厂初期职工食堂搞不好,炊事员多吃多占时有发生,工人意见很大。厂领导决定成立一个“工人管理委员会”,参与食堂的管理,肖卫国是管委会的头。后来食堂办得红红火火,工人满意,炊事员也没意见,厂里的元老工人都称肖卫国为“肖主任”。张元彪晓得肖卫国有两把刷子,他虽是大型组的“小班长”,只管十二台机床,可那十二台大机床的价值超过了机修分厂其他一百四十台机床的总和;他虽只管十二个人,但手下尽是些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人物,不说别的,没有点板眼,像胡司令、吴大胆这样的豪杰会服他的气?张元彪在胡必定那碰了一头的包,他又与肖卫国对上了脸,肖正步走,张仍然倒着退。张元彪低三下四地对肖卫国说:“肖主任,肖贤弟,求求你了,只要你将队伍带回轴承厂,我给你磕三个响头都行。”说罢又对着肖卫国鸡啄米似地作起了揖。肖卫国满脸微笑,用建厂初期元老工人对张元彪的昵称对他说:“大彪,男儿膝下有黄金,头可不能随便瞎磕。大彪,今天这个谁都不愿看到的局面咋形成的?你这具有佛眼的董事长看得最清楚。承包经营至今,你老张就是皇上,中层干部不是地煞星下凡,就是天罡星转世,你们这些‘搅屎棍’闹得向轴人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毛泽东时代被你们当菩萨供着的工人被你们赶出了庙门,现如今遭孽(汉话:可怜)得很,吃了上顿愁下顿。而你们端坐在高堂大殿之上尝着贡品,坐享其成。多好的向轴被你们整垮了,你们不思悔过,还成天跩个味(汉话:摆架子),讲好了八点半对话,九点多钟还不见你们的鬼毛,摆个么谱唦?这下好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着急了吧?!大彪,你害怕了吗?怕啥?不就是头上的那顶乌纱帽。来吧,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你改为正道走,我们还是同志,退着走,你就成了绊脚石,当心别个踢着你。”如今的张元彪做梦都没想做肖卫国的“同志”,他还是顽固地退着走。肖卫国见他不愿回头,十分严厉、但又十分风趣的对他说:“大彪,退着走危险!肯定摔跤。人后面长的屁眼没有看路的功能。”大伙听了全笑了,笑得开心,笑得洒脱,笑得奔放,笑得斑烂。此时的张元彪仿佛关在笼子里的饿狼,总想找个地方逃生。四边的铁栏杆不知被他撞过多少次,头破血流的它仍然抱着侥幸的心里:成功可能就在下一次撞击。他又去找吴发源求情。

  向轴工人的队伍像七八月间波涛汹涌的河流,势不可挡地行进在潭西路上。董事长张元彪那奴颜婢膝的姿态,丝毫改变不了工人们前进的坚定步伐,他那蚊蝇般的苦苦哀求声完全被惊涛的拍岸声所淹没;由经理张华超那十几个人结成的所谓“堤坝”,更是不堪一击,早被这滚滚洪流冲得支离破碎,无影无踪:“二张”做梦都没想到今天会掉得这么大。

  工人队伍在潭西路上行进了约半个小时,性情刚烈的吴发源感到张元彪和张华超这两个倒行逆施的小丑越来越讨人嫌,他仍然用文化大革命时的语言大吼一声:“踢开绊脚石,彻底闹革命!”走在队伍前面众多的老转终于跟“二张”发生了“肢体冲突”。一再不听劝告的“二张”这回真的出了彩:一个鼻青,一个脸肿。看到老转们亮块头、抖威风、动真格的了,张元彪和张华超吓得慌不择路,像丧家之犬一头窜进路边市检察院的大院里。愤怒的工人如咆哮的雄狮,穷追猛打,推倒了检察院的铁栅子门,魂飞魄散的他俩来了个燕子飞,逃得无影无踪。

  造反的主力军离开了向阳轴承厂这个根据地,东进市区堵桥卧轨去了,剩下走不动路的“老弱病残”就“地闹革命”——堵家门口的207国道。

  “京戏群”里的赵师傅是这里的领导,退休多年的赵师傅手脚不很利索了,但他的嗓音还是蛮洪亮,“三天不练手生,三天不唱口生”,赵师傅的唱腔功底与他每天清晨到江边吊嗓子分不开,得意之时随时随地哼两句也是常态。

  在赵师傅的指挥下,老工人用板车、自行车从路边刚完工的“向轴文化娱乐中心”搬来废石块、废砖头,将它们堆积在国道中间阻碍交通。眼看干道行不通了,从国道西边来的汽车司机狡猾地将车弯进慢车道,一辆一辆的汽车从慢车道上鱼窜似地向城里溜去。“咋办?能堵路的东西用光了”,赵师傅焦急地说。“这个好办”,“豫剧群”里的吴师傅接过话茬:“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说罢,“豫剧群”里的十几位老师傅臂挽臂地横在了慢车道上,这招真灵,机动车停止了通行。这里离咱们的家近,向轴的太婆们纷纷从家里拿来小马扎、四方椅、长条凳,三五成群地坐在慢车道上,有的拉家常,有的玩纸牌。赵师傅站在石堆上看见西边一条长长的车龙俯首贴耳地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他高兴地唱起了京戏《海港》里退休老工人马洪亮的那段“时刻把码头挂心怀”,“看码头,好气派,机械列队两边排。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的一抓就起来……哈哈!哈哈!”豫剧群里的老师傅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拉起了弦子,唱起了豫梆。放眼观望,堵路的老人家个个童趣横生,手舞足蹈,猛一年轻。

  轴承厂对面的砖瓦厂前两年已破产,今天千把下岗的职工也走上了街头,身强力壮的跟着向轴的主力杀进城去堵桥卧轨,年老体衰的也是“就地闹革命”,跟向轴的老工人一起堵207国道。两个厂的老工人掺杂在一起,但好区分,向轴的工人穿蓝色工作服,砖瓦厂的工人穿灰色工作服。

  从西开来的车被堵住了,但从东开来的国营公交车和私营中巴车是通行的,这些车从城里开到轴承一路就调头回开。私营的客运司机像从前一样站在矮小的中巴车旁,用他那男子汉粗犷低沉的呐喊揽着生意,但他的话语不同往常:“今天大放血亏本运营啦!凡是向轴的工人坐车进城一律免费!向轴的哥们姐们嫂子们都来坐我的车,人满就开,人满就开啰”——以蓝色工作服为向轴工人的凭证。会扒拉小算盘的他精明得很:今天的向轴人是不能得罪的,他们脾气大得很,就像开始冒烟的火山,随时有爆发的可能,搞不好踹你两脚事小,毁你的车事大。今天给他们让点蝇头小利只当是讨好卖乖,要从长远着想,每人五毛保本的饭钱只能找那些没穿蓝色工作服的乘客要。

  今天,国营的公交司机仍不放松往日与中巴老板的激烈竞争,国营的总归是国营的,国营的总要罩住私营的才对。今天的公交车披红挂彩,各种支持向轴工人闹革命的大红标语覆盖了车身上五花八门的商业广告,像来向轴迎亲的彩车。今天的女售票员也特有风采,她们从高大的公交车的窗子里伸出头来,用手使劲地拍打着车身,同时用她那女性嘹亮的高叫声招引乘客,今天她的说词也不同往常,“天下工人是一家啦!今天凡是穿工作服乘车的一律免费!轴承厂的,砖瓦厂的,海宏厂的,502的,609的,凡是进城闹革命的工人都来坐我们的公交车啰。”——只要是工作服,不论颜色式样。

  欲知向轴工人进了城如何开展斗争,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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