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菜单

长篇连载:祝家庄的沧桑(53-59)

五十三、祝来财

  讲完贾红江的故事,第二天还是在老时间老地点,老歪给肖卫国讲了祝来财的传奇。

  “祝来财在咱公社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的力道与杀猪的技巧在方园百十里首屈一指。1965年公社举办第二届摔跤大会,他力压群雄,一举夺魁……就这威风凛凛的壮汉我给他总结了一下,他一生有三怕:一怕你们知青养的狗;二怕你们知青喂的猪;三怕知青的小组长,你肖卫国。当年你们养的狗叫哮天,按农民的说法那家伙就是个‘黄昏头’(二楞子)。武汉二十一中的同学来串门,离你们住的牛棚还有三五丈远,只要听到武汉腔,这狗会迎上去摇头摆尾,把客人引进家门。但若是农民,即使本村的农民,未进门先得打招呼;不打招呼扬着往里进,哮天会一声不响地冲上去咬你的腿,老祝的身材虽然高大,但也害怕它,因为他的小腿肚子上至少有四个哮天的牙印。有两个人哮天不咬:一个是林昌,林昌家的狗是哮天的妈;一个是我老歪,狗会看眼色,它看得出你们五个知青对我这老哥哥格外亲近。

  “70年春上,队里委托老祝帮你们买一只猪娃,略懂兽医的老祝在集上转了半天,相中了一只喂了一年才四十多斤的克鲁猪(半大的猪),买回后他给那家伙喂了两付中药,加上你们的饲料足,那猪便疯长起来,过了二百五十斤便长出獠牙,白天吃饱了在你们家门口一卧,把门拦得严严实实,除了你们五人它起身让一下道,对谁都不讲客气,包括买它的老祝。一次老祝踢它一脚,叫它让路,哪知这畜生站起身来恶狠狠地抵了他一下,把他顶了个仰八叉。71年过年前老祝这个远近闻名的屠夫不敢杀它,叫你们去三队另请高手,你知道为啥?”

  “不知道”明明知道,肖卫国装着不知道。

  “买猪的时候老祝心里就有数:那是只五爪猪!”

  “五爪?六个爪老祝也杀得了!”

  “小肖,这个你不懂,老封建迷信说五爪猪是人转世投胎,猪的五个爪是人的五个指头;人不能伤害五爪猪,否则会短阳寿的。但五爪猪通人性:你对它好,它长得快;你打它骂它,它死活不长。老祝杀了一辈猪没见过五爪猪,那天在集上转悠瞅见一只,便给你们买回来了,你们把它当娃子养着,又有哮天作伴,那家伙心情舒畅不长三百斤才怪。后来老祝对我说,自从他踢了那个‘天蓬元帅’一脚,每逢天阴下雨,那只脚的五个趾头就钻心的疼,哎唷,‘作恶遭到现报’这是老祝自己说的。”

  “第三,他打心眼里怕你,这是你们走后老祝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你针灸扎得好,每扎一针人都有触电的感觉;合谷上扎一针,胳膊不敢动一下;足三里上扎一针,腿都不敢伸一伸。那天你在稻场单挑明财仨兄弟的壮举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由你的针灸他联想到气功,进而联想到点穴……乖乖龙的隆,你天下无敌!”

  “歪哥,别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你给我讲讲分田到户后的老祝。”

  “中,咱们继续讲老祝的故事。”

  你们五个知青走后林昌的腰软了一截,为了抗衡日渐猖獗的贾明财兄弟仨,他决定找个支撑,左挑右选,他相中了祝来财,他提拔老祝当了一队的队长,林昌看中老祝两点:其一,他不是“曾”“贾”两大姓的族人;其二,他在社员中有威望。说准确点:他说话有狠气,能镇住人。

  1986年暮春,有生命的植物差不多都进入最茂盛的时期:绿草,拔着节的上长;鲜花,掰着瓣地绽放……可后坡龙尾巴尖上的那棵老槐树,连一片瞅着舒服的嫩叶都没有!

  老队长贾红章拄着拐棍晃晃悠悠地走到老槐树下,他昂着头,仰着脸,一双昏花的老眼在大树的枝枝丫丫上极力地搜寻。哎唷,脖颈仰得酸疼,也没发现一片象征着它还有生命的绿叶。“哎……都快端午了……还没发芽……看来不球中了。”

  这个月老队长天天到后坡看老槐树……老槐树死了……这个令祝家湾人感到悲哀的信息在村里传开了。村北头那个碾盘是个小饭场,晚饭的时候,老歪端着一碗芝麻叶下的面条呼噜着,他这位评论家喜欢在这个场所对村里的一些重大事情发表高论,“哎唷,老槐树死了,老队长伤心!我老歪何尝不心疼。那棵树是祝家湾的象征……那棵树神的很。现如今,老槐树死了,咱祝家湾的恶运也快降临了。”

  贾世美端的也是面条,不过这位会扒家的使鸡蛋炒韭菜下的面,贾世美瘪着两片薄嘴唇说:“咱村里的人对老槐树都有感情,因为无论谁,打小都在老槐树下玩耍,老槐树瞅着咱长大。这棵老槐树……估约摸五百岁往上。咋算也是咱村里上八代的老太。”

  中学毕业回家当农民的三元的言论不同凡响,“既然算得上老太,我们这些孝子贤孙应该好好地侍候他老人家才对。可我们干了些啥?给他喂过饭?给他打过洗脚水?啥都没有。”

  老歪对三元这个家门的侄儿说:“三元,你娃子小,红章当队长时你还穿开裆裤。那时老队长每年冬天都要派两个壮劳动,挑几担上好的塘泥给老槐树培培土,两挑猪屎牛粪是少不了的。由于老队长的精究这棵老槐树年年发新枝,花簇坠枝头,说香飘十里有点过,三里五里不为错。哎……分田到户,‘黄牛角,水牛角,各顾各’,队上想派个劳力干这出力不落好的公益活,难于上青天罗。”

  老祝牛高马大,手里的碗也是大号的。“哎,这事确实不好办。公社化时老队长有权派工,社员干这不干那,有人记工分就行。我当队长,使唤谁都不球中:工分没用了;钱可管用,但队里没钞票。这些年雨水的冲刷,老槐树的根逐渐暴露在地面,水土不保,枝叶难免枯焦。今前面我使锄头敲了敲,那俩人抱不拢的树干干透了……看来老槐树临死前还怀恋着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分田到户,这‘五保户’无人照顾,它便一命呜呼!”

  三元端着呼噜完的空碗回家盛饭,迈进院子门前他转过身对大家说:“老队长见天含着眼泪瞅着老槐树,其神情仿佛孝子贤孙盼着早已咽气的老太起死回生。那个虔诚的劲,实在感人。”

  老槐树死了,这在一队确实是件大事,因为多少年它都是一队的标志,怎么办?祝来财招集队委们商讨这件事。说是商讨,其实是老祝的一言堂,因为那几个队委无一不惧怕老祝那双阴阳眼放射出来的凶光。会后老祝代表队委会给贾世美下任务,老祝用命令的口气说:“世美,队上决定你带个人明天把老槐树伐了。”“我?”贾世美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我才不干咧。老槐树是神树,砍不得!谁砍谁遭殃!再说你咋知道它死了?上面的枝叶死了不假,但下面的根不一定死了。哪天世道一变,又搞人民公社化,说不准它来个枯木逢春。”听到世美抗旨的言论,老祝用右手食指指着世美的额头说:“世美呀世美,你讲的话有严重的问题,封建迷信暂且不说,你的思想极端反动:你希望历史倒退,倒退到吃大锅饭的生产队。上纲上线,你想与邓小平对着干,与党中央唱对台戏。世美呀,我瞅你娃子最近小日子过舒坦了……你还想到公社办学习班?”

  一想到前几年公社对“造反派”办的“学习班”,贾世美的脊梁就冒冷汗:办学习班的宗旨是要文革中的造反派有“流不尽的心酸泪,吃不完的后悔药”,当然,伴随学习班的还有不断筋的批斗会。学习班毕业时,公社的头头明确地告诉各大队的书记和小队长:对“造反派”要长期监管,一旦发现其思想或言论不对劲,当即上报公社,“办他娃子的学习班!”

  一听到办学习班,贾世美软蛋了,“老祝,你不要啥事都与政治挂钩,行不?我不敢砍树是胆小,怕遭报应,祝家湾的历史上老槐树多次显灵。”“你胆小?”老祝反唇相讥,“你们造反派啥事不敢干?斗县级领导干部;夺区级政府的权;搞打砸抢;无恶不作。那时你咋不说‘胆小’?你们的胆子大得很,胆大包天!世美,队委会决定你带个造反派砍树,你推托不干,好!那我明日给公社打报告,汇报一下你最近的思想,至于要不要办你的学习班,上级说了算。”“我服从你的安排行不?”贾世美苦苦地哀求:“老祝,祝队长,你莫打小报告,算我求你了。”“行”,摆平能说会道的贾世美像宰一头猪那么轻巧,祝来财洋洋得意,“明早你带红春去伐树,管你们是砍还是锯,一天内给我放倒。放不倒我就打报告。”在猪前面有绝对权威的祝来财并不自豪,因为天下的猪一个德行:不会用脑。而在能得跟豆一样的贾世美面前说一不二,老祝感到十分骄傲。

  按照习惯,一大早老祝背着双手巡视了一遍他的领地,走到老槐树下他看见世美和红春背靠大树坐着,地上搁着一把锋利的大斧和一把改木板用的长锯,“咋?还没开工?这是你俩一天的任务”,老祝端着队长的架子厉声质问,见老祝来了,世美忙站起身,诚惶诚恐,“队长,我确实害怕。刚才我背靠树干坐着,仿佛听到大树的心跳,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愤怒地呐喊,‘我没有死!我还活着!’”“世美,你若以为我这个杀猪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好糊弄,那你大错特错!你别忘了——我伯是方圆百十里首屈一指的老木匠,木材的习性了如指掌,强将手下无弱兵,我得到我伯的真传,昨日我使锄头敲了敲树干,一听声音就知道干透了。你胆小怕事不敢砍?那好,我起个头,就算我砍死的,行吗?”说罢老祝掂起地上的那柄大板斧,朝树根狠劲地砍了一下。放下斧子他撂下一句话:“好了。抓紧干”,便急匆匆地走了。下了坡他感到右臂巨疼起来:刚才砍树时斧子刚挨到树根,那哪是木头啊,简直就是钢铁!他感到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将斧子弹开,他力道大,握得紧紧的,斧子才不至于插翅而飞……,此时他像被护树的毒蛇咬了一口,从手到胳膊开始红肿起来。“树真的有灵!”想想害怕,他急忙回家拜观音菩萨。

  “队长,一队的人在后坡上砍老槐树”,二队的队长贾世长得到消息,便招集队委开紧急会议,会议的结论:让他们砍。砍倒了我们带领社员去抢。老槐树是我们二队的……

  下午四点,在山梁子尾端屹立了几百年的老槐树终于被老祝“一斧子”砍倒了。大树倒下的瞬间围观的社员很自然地分成两大阵营:一队的社员站一边,二队的社员站一边。一队的社员口里喊着“树是一队的”,二队的社员齐声高呼“树是二队的。”仿佛古战场的排兵布阵,叫完阵主将便跃马抬枪杀了出来,老祝挽着袖子指着二队的人说:“凭啥说树是你们二队的?它明明长在我们一队的地界里。”二队的队长贾世长敞着上衣指着老祝发问,“老祝,地界在哪?你指出来大家看看,空口无凭。”争着吵着两队的主将便接上了火:老祝睁着阴阳眼,气势凶凶;世长脖子上的青筋暴得老粗,霸气十足……眼瞅着两军剑拔弩张,俩帅将拼个你死我活,在公社开会的大队书记林昌及时地赶到了现场,问清了缘由,林昌作难了:一队二队的地界到底在哪?估计老书记心里也没数。没有明确的地界这个案子咋断?林昌抬头望见站在一边抽烟的老歪,便求助于他,“老歪,这个案子我全权委托你断。”老歪是搬迁户,当初安家时他分到一队,他亲哥分到二队,这哥俩在各自的队里均有极高的威望。

  老歪站在山坡上往下瞅了片刻,然后认真负责、但又心平气和地说:“乡亲们,你们看,村子中那条东西走向的路是一队二队的分界线,一队在路北,二队在路南,我们在这条路的正中钉个木桩;你们再看,坡下沿一队二队共用的那口井,我的意思:在老槐树正中钉根钉子,用一根长绳把树中心的钉子与路中心的桩子连起来,两点一线。如果井在这条线的北边,那这棵树便是一队的;如果井在这条线的南边,树便归二队所有。我这样断案大家觉得公平不?”二队的的队长贾世长是个高中毕业生,老歪的“意思”一出口他便觉得有道理,“那条路是公用的,那口井也是公用的,老歪用“两点一线”的公理来断案,既科学又有公心,我一万个赞成。”二队的社员拥护队长,齐声喊“行”。一队的人也觉得老歪在理,大声说“中”。

  人们马上行动起来,坡下沿便是一队的保管室,家伙三全得很,没一会一根长绳便凌空而起,怎样判断井是在绳子的北边,还是南边,人们犯了愁。老歪不愧是“智多星”,“三元,你去保管室把盖房子用的吊线锤借来,拴在这根长绳的中间。”一切就绪,老歪指挥“两点一线”的长绳慢慢放松,吊线锤逐渐接近井口,看热闹的人拥了上来,老歪大喊一声“停”,长绳不放了,沉重的吊线锤一丝不晃,稳稳地指向井的正中,“神了!”“这树是两个队共有的!”“老槐树有灵,它不愿咱两个队的社员打得头破血流。这树的所有权五百年前都有巧安排。”“球。还是老歪有魔,方圆百十里只有他能想出这样的好点子。”……

  林昌拍了两下手掌高声说道,“好了,好了,大家看到了吧。老槐树属于两个生产队共有,这是天意……”老歪打断了林昌的判决,用他沙哑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林昌的判决很公正。由此可见,这里面有老天爷共同富裕的思想。不过我想补充一点:树是一队砍的,一队派了工出了力;既然树是两个队共有,不能便宜了二队,二队派两个壮劳力把它改成板子,大家认为如何?”一队的人齐声叫“好!”二队的人笑而不语,贾世长走上前拍了一下老歪的肩膀,“我使小青年(知青)的称呼,歪哥,半斤酒下肚,我不一扶门, 二不扶墙,就扶(服)老歪。为啥?你案子断的那个神,超过狄仁杰了。你呀你,既不让自家吃亏,又不让别人占便宜。”老歪反诘他一句“这样不好吗?”“好!这才叫公开,公平,公正,”说罢世长对老歪伸出了大拇指。

  三十块木板改出来了,要干透还得假以时日。就在这一年年底林昌退出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改选,贾世才接了他的班。木板干透后两个生产队“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二队用它打了两驾牛车;老祝拿到这十五块大木板,先给自家新修的院子制了两扇严丝合缝的大门, 剩余的为生产队打了两副砸干打垒墙用的模板。

  在昏暗的灯光下前来串门的林昌心事重重地对老歪说:“真想不到:老祝竟如此的自私……他整世美的手法太残忍……他身上血气太重……他不得好死。”“哎……”老歪长叹了一气后说:“老祝虽然是个屠夫,但他心窟眼蛮多。他用老槐树做自家院子门,老百姓怨声载道,但他压根不把民意放在眼里,他不懂‘人在做,天在看’,不懂亏心事做多了会短阳寿。他这样做是在试探新上任的书记贾世才:世才若管他,就不会重用他;若重用他,就不会管他。”说完老祝用老槐树做他家院子门一事,老歪又扯了把野棉花,“林昌,有些事不相信还真不行:老祝亲口对我说的,那次他恶狠狠地踢了小青年们喂的五爪猪一脚,打那以后每逢天阴下雨,他那条腿便疼得钻心;昨日饭场上世美对我说,伐老槐树的第一斧是老祝砍的,我留了一下神,老祝虽然没言声,但他那条胳膊肿得赛棒槌,饭碗都端不牢实……哎,你能说这是封建迷信?这是真实的事情。”

  吃罢晚饭,贾明贵怒气冲冲地跑到儿子贾世才家,一进院子就大声嚷嚷,“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世才,你得好好管管他。”“啥事把你气成这个样子?伯,进屋慢慢说,”世才把他爹迎进了堂屋。喝了半碗凉水,压了压心头的火明贵才说:“老祝用老槐树改的板子,做了他自家院子的两扇大门,这事社员们议论纷纷,明目张胆地损公肥私!大伙要我转告你,你这刚上任的大队书记该有三把火,要管一管老祝。”“伯,你为这事生气?不值得,你老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听我说,我说完了你再评个理行不?”“行,你说”,老明贵有点崇拜儿子,仿佛小学生羡慕大学教授的学问。

  “我讲三点”,贾世才讲话刻意精炼,他正在用县团级干部的标准严格训练自己,“第一,不要管他。老祝是匹没经过调校的野马,你只要把缰绳紧紧地攥在手里即可。管他咋蹦咋跳,有一点可以肯定:除我你,对谁他都敢撩蹶子。这听话的好干部,打着灯笼难找哇!第二,为啥说老祝是好干部?你细想一下,当年董正章‘双纳新’林昌多有政治眼光,林昌既不姓贾又不姓曾,所以他无牵无挂,谁都敢整。林昌也有政治头脑,他让老祝当队长,老祝无家门之忧,管你是谁,不顺眼,啥辈份的他都敢挤兑。我当书记,只能重用老祝。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伯,这一点你一定要搞清楚:讲家门,论辈份,那是封建残余,是没落的,腐朽的思想。别的不说,就是你们一奶同胞的仨兄弟,为了自家的利益不也经常争吵。如今的社会,扯掉那层薄溜溜的遮羞布,就是赤裸裸的资本主义。而马克思是怎样评价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间的关系:啥兄弟关系,父子关系,夫妻关系……扯球蛋,统统是金钱关系,马克思是博士,他的话千真万确。回过头咱再说老祝,你瞅,最近各种税费越来越难收了,上面天天催我,我只能天天逼老祝。老祝还是蛮卖劲的……他连我大爹二爹家都敢一天三登门地要债,这样好,现在你该明白了:老祝不过是我养的一只看家狗,它的牙尖,性格凶残,脾气暴燥,我都不计较;只要他给我抬轿子,让我坐得四平八稳,步步高升,何乐而不为。哎……这年头人都变自私了,一事当前先想到‘我’,然后是‘我的爹娘!’……至于家门的叔伯,侄子,姑舅,老表,可淡球!伯,想到这一层你算与时俱进了。”

  “嗯,是这个理。”走出世才家的院子明贵猛地打了个寒战,他为儿子感到骄傲的心情一下子丧失得一干二净,他感到脊骨一阵阵地发凉,原来这家伙也是只白眼狼:有一块馍他娃子自己先吃,吃饱了才去想我和他妈。

  老祝不能按时完成上面压下来的各种税费,急得毛焦火辣,会计修理给他出了个馊主意:以生产队的名义向“农业基金会”和“农业信用银行”贷款交税。主意不错,可款不是那好贷,咋办?老祝很自然地想起那首民谣,“喝了咱的酒,官大难把威风抖;喝了咱的酒,不想点头也点头;喝了咱的酒,不愿举手也举手。一四七,三六九,九九归一跟我走。好酒!好酒!好酒!”如是乎老祝兜里揣着钞票,见天在街上闲转,瞅见二位钱庄的老板便往餐馆里拉。老祝身高力大,个头瘦小的银行主任架不住他的拉扯,只能半推半就。新寺街上这一幕幕盛情难却的请客吃饭正应了另一首民谣,“一见就请,一请就到,一到就喝,一喝就醉,一醉就批。”餐桌上“酒令就是命令,酒量就肚量,酒风就是作风,酒瓶就是水平。”而老祝在酒场上的表现,“开始是花言巧语,到中场豪言壮语,临末了胡言乱语,回到家不言不语。”最甚的时候不是一天一场酒,“是神不是神,一天三驾云;是仙不是仙,一天三升天”——一天攻三次“关”。在先老祝的酒量不咋地,二两“一毛烧”便将他撂倒;当了队长他大有长进,每顿不是八两就是半斤。为了克敌制胜,他拜老歪为师学划拳,十个夜晚的学费是五盒“阿诗玛”的香烟。可惜呀,老祝的脑壳不开窍,他只会“直来直去的递刀子”,不懂得转弯抹角的奥妙。那段时间老祝是“身上亮堂堂,嘴上油光光,走起路来摇晃晃。”

  冬至那天早上,前湾乡举办了一场颇具规模的表彰大会,会上乡党委书记贾红旗,给“完成了全年各项税收任务”的村委会(原大队)和村民组(原小队)的负责人颁发了提成奖;贾世才拿到三千块奖金,老祝和另二位小队长各领了个一千块的红包,会后乡政府旁的餐馆“得月楼”炸了串一万响的鞭炮,生意顿时火爆起来:十张大园桌坐得满满的,祝家湾的四条好汉只能坐在院子里临时加的小方桌旁。

  贾世才用他那双充满悦色的眼扫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发现他们脸皮上反射着同一个色谱的光芒,便开门见山地说:“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今日终于有了回报:在场的每位都拿了个红包。大家心里的那个高兴劲不用我说,三岁的娃子都看得出来。闲话少喷,每人先整三杯以示庆贺。”那时干啥都讲时髦,连喝酒都论“承包”:每人面前耸着的那瓶大曲酒便是“硬指标。”自酙自饮了三杯后,贾世才打开了那个装着五味杂陈调料品的话夹子,“当今天下第一难做的工作是啥?收税!当今天下重中之得的工作是啥?还是收税!今年我们村委会在税收上干出了成绩,乡镇领导非常满意。但其中的艰辛不用你们开口,我有目已睹。咋说咧……千言万语一句话:我敬各位三杯,略表谢意。”“杀”了两个回合,瓶里的酒下了一截。

  “我的感觉,去年的收税那才是真难。今年比去年顺畅的多。”二组的组长贾世长话语里带着酒色,“去年的那点成绩是硬碰硬地干出来的:为了收齐那二十三种税费,每户人家前前后后你要跨几十回门槛;要看上百次充满厌烦、甚至带着强烈仇恨的脸;还要嚼数不清回数的牙巴骨,其中百分之九十是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废话,这些无油无盐的语言像热过十次的剩饭——糊得成了碳。哎唷,去年收税出的是真力气:即没使杠杆四两拨千斤,又没用滑轮省一半的劲,收上来的钱全是从社员兜里一块一块强行掏出来的。说的难听点:是从他们口里一毛一毛抠出来的……”想到去年过激流抢险滩,最终到达彼岸,贾世长颇有成就感,他极自豪地说:“大家是过来的人,那时我难,你们也难,但硬着头皮我们还是闯过来了。我建议:敬 我们的顶头上司贾世才三杯酒,愿他的聪明睿智更上一层楼,带领我们走直道,莫走弯路。”“三三见九”,没多大一会九杯烈酒下了肚,盛酒的盅不大,其容量不过五钱。但因为它个小更具欺骗性,更具杀伤力。

  “其实今年的税收更难办”,酒喝得快到位了,老祝发起了牢骚。“今年上面出了个扶持农民的新政策(给六十岁以下的农民每人三万元的无息贷款),饿狼群里闯进了肥羊:我们这些村干部谁都知道机会来了,但要让社员拿这笔贷来的钱交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跨门槛,瞅脸色,嚼牙巴骨,这些是婆婆妈妈的工作方法,打攻坚战得使重炮,也就是说要社员贷款交税,除了请他们当家的吃肉喝酒,还得付给他高利息。利息低了他对你翻白眼,不借;利息高了生产队承受不了。高利息就是解放前的高利贷,放印子钱。哎……没法,随行就市,我们给社员的利息是三分,这跟旧社会地主老财借钱给农民的‘驴打滚’差不了多少。咋办咧?甲乙双方为了各自利益的最大化只有谈判。酒桌上的谈判有多艰难,不用我说你们都知道:你得想方设法把对方整晕乎,乘他神志不清赶紧签约;喝酒是个系统工程,如果那天我状态不好,对方没撂倒,自己先爬下,那就亏大了:赔了桌酒钱,哎……咱队酒桌上的好汉太多,不说别人,光老歪就把我放倒了三次。他那个拳划得出神入化,跟我猪杀得游刃有余一样样。哎唷……我只能杀猪……我不是当队长的料……喝酒伤身……过罢年谁不戒酒谁是鳖娃……。”扳着指头算算,喝不了几次了,“酒瘾”过一次算一次,这回老祝不是小酒盅一杯一杯地“抿”,而是抓着酒瓶的脖子,扬着脸,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直到瓶底朝天……天旋地转,两耳齐鸣,前湾乡的第一条好汉身不由己地摔倒在地上。

  不知昏睡了几天,躺在乡卫生院的老祝终于睁开了双眼,他的第一句话和第一个想法便是“我这在哪?我要回家!”老祝想站起身来往外走,可他的半边身子不听使唤:抬抬双腿,左边的动,右边的不听指挥;他又举举俩手,左边的能动,右边的毫无反应。瞅见老祝的这些举动,乡卫生院的贾院长说:“你中风了。”怕他听不懂,又补了一句,“你偏瘫了。”中风是咋回事,老祝肯定懂,但此时他不是从生理的病变上想问题,而是从鬼神世界的角度看问题;右下肢麻木,是因为那只脚曾狠狠地踢了“五爪猪”一下;右上肢不能动,是因为那只手曾使劲地砍了“老槐树”一斧,他认为有后果必有前因,现如今遭了报应。

  老祝喝酒喝中风了的消息在祝家湾不胫而走,没半天便妇孺皆知。对这事老祝很坦然,因为他把“死”看的很轻很淡:他认为他得罪了两个魔大得很的恶人,他俩张着弓,搭着箭,瞄着你……既然防不胜防,干脆不防。

  老祝怎么也想不到大年三十他会大祸临头,他说过,过罢年戒酒,这团年饭是年内最后的一餐。“春生,把柜子里的二锅头拿来给我倒一杯”,老祝在儿子面前说一不二,有绝对权威。“不行!贾院长说了,你不能喝酒,”万清当过多年的妇女队长,很有原则性。“我保证……我发誓:从明日起我滴酒不沾。谁喝酒谁王八蛋。”见老祝指天为誓,万清让了一步,“喝可以,只能喝半杯。”“半杯就半杯,三十晚上不喝酒,灶王爷都不答应。”春生见他妈点了一下头,便给他伯倒了半杯。那种带把的搪瓷杯能装一斤酒,半杯就半斤。春生双手捧着瓷杯对老祝说:“伯,今日最后一次……你少喝点。”“知道,你娃子少啰嗦”,老祝左手端着杯子喝一口,放下杯子,又用左手极不熟练地夹一筷子菜……这是人生中最后一次喝酒,浅酌慢饮老祝觉得不过瘾,他将杯子里剩的那二两“二锅头”一饮而尽。哎唷,胃里的那个烧哟,恨不得张口能喷出火!还有那个刀割似的疼,他咬牙强忍着。突然他觉得嗓子眼有股强烈的血腥味,他的胃使劲地抽搐了一下,一股热流从口里射了出来,老祝吐血了……全家人惊呆了……

  省肿瘤医院的鲁主任将几张检测报告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你得了胃癌”,鲁医生的结论不亚于法官对刑事犯的宣判,既严肃认真,且依据事实,“你的胃大出血,胃镜检测胃穿孔了;CEA检测,你的癌胚抗原逞阳性;CT和核磁清晰可见肿瘤烂了……要想保命必须动手术:切瘤,去淋巴结。”一听说要开刀,病人首先想到的是钞票,“那得花多少钱啦?”老祝问鲁医生。“说不准。医生只管开刀,收费是财务的事。”临走时鲁医生补了一句,“准备两万块钱,比较牢靠。”

  从省城回小山村的路上老祝犯了愁,这大一笔钱从何而来:大儿子高中毕业在乡里教小学,工资不高;小儿子和丫头在南边打工,收入刚够糊口……一路上瞅见老祝长吁短叹,万清就知道他在愁钱,“你伯临死前不是说给你留了个宝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现在是时候了。”“哦,这几天我愁晕了头,把这事忘记了。”想到床下埋的那个能变现的宝贝,老祝喜上眉梢。

  宝贝埋的很浅,万清使锄头没刨两下便碰到硬家伙——十封银元,打开数了数,整整二百块!二百块银元很快变成了两万现钞,钱是社会机器的动力,钱一进医院,手术台的无影灯便亮了起来,接下来一环扣一环的运作,仿佛国家乐队在演奏一部经典的畅想曲。

  手术后一个月老祝开始大吐血,不用医生解释他就知道:癌细胞转移了。

  听说老祝又大吐血了,老歪忙去看他。老歪人缘好,心善良,在村里是个不挂职的“牧师”,他常去对那些临死前的乡亲进行最后的安慰,让他们放下包袱,解除痛苦,轻装上路(“三个老人”死的时候老歪不在家,到南边走亲戚去了)。几天没见老祝大变模样:脸上毫无血色,死人般的卡白;眼窝深凹,再装个眼珠也难填平;颧骨高耸,峰壑分明;那双阴阳眼没了特色, 大眼变小了,小眼变微了,变化的极限是两眼合成一条细线;头显得特大,去掉皮与毛发就是一个大号的骷髅;身躯被被子盖着,不用看,皮包骨的身板咋秤也不过一百斤。眼瞅着当年公社的“第一条好汉”变成这副模样,见多识广的老歪也感到心酸。

  老祝很坦然,“老歪,想了两天,我还是死了好。”老祝的话仿佛信徒对牧师的忏悔。“好死不如赖活着。咋说活着比死了强”,老歪极力地开导着这位一队之长。

  “老歪,我开刀的两万块钱是我伯留给我的二百块大洋换的,你是万事通,我伯的那段历史你是知道的,那二百块袁大头原本属于红军的政府,是我伯讹了他们,那时银元好值钱啊,两块能买一头牛……我伯造孽了……在先我一直相信他……相信他被冤枉,没贪这笔巨款……哎,我伯竟干出这种丑事……”老祝很惭愧,眼窝里溢出了泪水。二百块银元啊!这沉甸甸的一大包贵重金属压在老祝的心头,使他那颗原本强健的心不能跳动。“这事与你没有一点关系,你不该责怪自己”,老歪继续开导老邻居。

  “老歪,我伯造的孽他没遭报应……有前因必有后果……父债子还,这是必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祝继续向老歪说心里话,“没有一点法了我才用那二百块大洋……我死了这笔债就算还了,政府要追债到阴间找我。老歪,想想这几年收税收费我也造了不少孽,牵人家的猪羊,清人家的粮仓,拆人家的住房,丧天害理的事没少干……我还踢了小青年的五爪猪,砍了生产队的老槐树……罪孽深重啊!赖活着?每日每时我的心灵都受着难以忍受的折磨!想一想,算一算……还是死了好。”老祝那双令世人畏惧的阴阳眼合成了一条线,再也没睁开。“死了好”,这句话他重复了一天一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阎王爷派专车接走了他。

五十四、生死自负

  2020年2月6号(正月十三),再过两天就是肖卫国插队落户五十周年的纪念日,哎唷,一晃半个世纪!左思右想,他觉得这一天还是在祝家湾过有意义,他便提前两天来到了枣阳市新寺镇。

  七号早上,他在街上见到了开油坊的雪云,摆地摊修自行车的鲢鱼,“女一等”里的贾红容,贾红菊……这些祝家湾的老社员又带他去看贾世美。贾世美在街头租了一间小屋,在集上摆地摊卖蔬菜种子,那天是背集,他在家闲着。

  一个用乱石垒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间瓦屋,从门窗的“包浆”上看它是解放前的产物。院子里摆着几个簸箕,里面凉晒着各种“商品”,贾世美正在摆弄那些能传宗接代的菜籽。世美的这间小瓦屋比老模的那间茅草屋大不了多少,五六个人只能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世美,小日子过得好吗?”肖卫国对这位不大感兴趣的老乡表达了问候。“好个球!”世美的回答很豪爽,丝毫不带虚假,“你瞅,这房子没我祝家湾的瓦房大,这院子没我祝家湾的院子阔,这人也没我祝家湾的人多。哎……”,今不如昔,能得似豆的贾世美只有叹气。

  “这不好,那不中,为啥你还是搬到街上来了?”肖卫国提了个“调查员”感兴趣的问题。“在祝家湾实在没法生存:经济上那二十三种税费压断了你的腰,政治上各种批斗让你抬不起头……我在街上租个小屋,每集卖点种子,好歹也能赚俩钱。屋前养几只鸡,房后种几畦菜,过的也还安逸。”贾世美答话时表情很平淡,既没有对苛捐杂税的惧怕,又无对办学习班的惊恐。

  “世美,现在你几个人过?”房子院子变小了,人也变少了?肖卫国追着问。“一个人过”,贾世美的表情还是很平淡,“俩妮到广东打工;儿子到东北挖煤,2000年矿难去世了。儿子走后没俩月惠兰也走了。哎……老啰,黄土埋到脖颈了,过一天算一天……哪天去了阴曹地府,我非找老祝算帐,他狗日的告我的刁状,公社办了我两期学习班。”二十年过去了,老婆儿子去世的悲伤他日渐淡化,但老祝对他的政治迫害却耿耿于怀。

  “世美,我想请你们祝家湾的老人吃餐饭,走吧,到餐馆边吃边谈”,肖卫国向贾世美发出了邀请。“使不得!使不得!应该我请你。咋说我还欠你个天大的人情。别忘了,你是我儿红功的救命恩人”,肖卫国的主动让贾世美深感惭愧。当年世美家那好的条件,对“报恩”他也是“天桥卖膏药的——只说不练”;现如今他穷到卖蔬菜种子,卖一包赚一毛钱……你指望他给你下碗阳春面?“走!走!我在十字街定了一桌酒菜”,肖卫国对鲢鱼使了个眼色,他俩人一左一右地架住世美的胳膊,拉他赴宴。

  十字街是新寺镇最热闹的街,两条街的交汇点耸立着一匹石雕的白马,为啥?可能与这里是“帝都”有关:汉光武皇帝刘秀是枣阳人。

  这些人民公社的老社员难得一聚,席间畅所欲言:红菊问,“小肖,那时跟我们‘女一等’干活热闹不……”;红荣说,“小青年,那时你们每天迈着舞步出工,唱着红歌收工……”;鲢鱼说,“小肖,那时每天晚上你们牛棚里热闹的很,一队的,甚至二队三队的,找你扎针灸的人络绎不绝……”。肖卫国则问鲢鱼,“你知道为啥我们知青不喜欢在生产队干活?喜欢出民工……”。

  老社员们谈论着过去那些令人难忘的往事,事虽不大,却能给他们带来美好的回忆;而在座的、年龄最大的贾世美对众人讲了件大事,一件他从未对世人说过的,令众人悲哀的伤心事。

  “你们知道,我儿子红功调皮得出奇,但他的命也大得出奇,多次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他的经历让这娃子天不怕地不怕,在他的字典里没‘死’那个字。联产承包,苛捐杂税……在祝家湾活不下去了。上哪混饭吃?绝大多数年青人去了南方,在那打工挣的钱不多,但能图个平安,红功不愿去广东,他想挣大钱,啥行当钱来的快?去北方挖煤。于是红功和二队的那个楞小子贾红利扒火车到东北的铁岭,当煤黑子。瞅着这老实憨厚的山里人,煤老板高兴的很,当天签了合同:干一天给二十块钱;包吃包住;生死自负。红利看到‘生死自负’四个字心里打寒战,不想干。可红功这娃子浑,‘没事!我是属猫的,九条命。跟着哥哥走,鬼神都让道。’干了半年,红功寄回了三千块钱,惠兰把儿子挣的血汗钱用油纸包了包,藏在地窑里。哎唷……都三十六岁的人了,还是个光棍,当娘老子的能不心焦。‘五一劳动节’那天,红功这娃子的恶运降临了。为了拿双倍的工资,红功与红利决定加班。据红利说,那天他俩在离井口不远的地方挖煤,上午十点,从煤巷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隆’声,‘功哥,里面是不是塌方了?我咋听到隆隆作响,感觉地在晃荡。’红利的话充满恐惧,每个字都打着寒战。红功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很平淡地说,‘不咋地。就是塌方离这也远的很。’‘快跑啊!塌方了!’不少人从矿井深处跑了过来,‘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一只史前的巨兽在怒吼,在寸步不离地追赶逃命的矿工,‘还不快跑!不想活了?’红利丢下挖煤的工具,跟着逃难的人向井口奔去。红功几次大难不死,但他没一次看到死神狰狞的面孔,几次遇难呈祥,让他极度地轻视阎王,仿佛他是超人,掌管世人生杀大权的魔头拿他无可奈何……‘快跑!红功快跑!’红利在前面回过头来大声地喊道。‘轰隆隆’……巷道一节紧随一节地坍塌着。任凭你有天大的胆子,这山崩地裂的声音也会让你毛骨悚然,这吞食生命的情景也会让你心惊胆寒。红功撒开脚丫子向巷道口狂奔,前面有光了,红功以为到了安全地带,因为再厉害的魔鬼也害怕阳光,借着那一缕光亮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终于看清了阎王的那张血盆大嘴:巨大的舌头滴着鲜血,尖牙利齿上挂着肉丝……万分惊恐的他吓得继续狂奔,阎王在后面穷追不舍。跑着跑着,一块从坑道顶掉下来的大煤块砸到了他的脚后根,并压在上面使他不能起身。坑道口已获得安全的人向他大声呼喊,‘快跑!’‘快跑!’……坑道内还在像倒了的多米诺骨牌,一节一节地坍塌着,死神在一步步地逼近红功。大难临头时基督教徒会大声呼喊‘我的上帝!’佛教徒会狂念‘阿弥佗佛’,而我那唯一的宝贝儿子想到了谁?观音菩萨?他从未给他上过香;‘六丁六甲护身咒’,他压根不会念,此时此刻他想到曾救过他性命的肖卫国,红利在巷道口清楚地听见他拼着全力地呼喊,‘肖叔,快来救我!肖叔,快来救我!’……红功睁着大眼望着巷道口,他盼着奇迹再次出现。阳光下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危险一步步地逼近红功,可没一个人敢跑这一百多米去抢救他,谁都知道:人救不出来反把自己搭进去的概率已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红功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他不敢看身后那个正在吞噬着生命的大黑洞,更不愿意看眼前那个只有一丝可望而不可及的光明世界。‘轰隆隆’,一声巨响,矿井又坍塌了一节,凶残的阎王在听到你肖卫国的名号而撤退前最后吃了一口——把一向不惧怕他的红功吞进了嘴里……我的宝贝儿哟,你死的好惨!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咧……”。世美嚎啕大哭,老年丧子,继而丧妻,其痛苦可想而知。

  人民公社的几位老社员听了贾世美的故事,心里非常难过,再好的菜,吃起来不香,再好的酒,喝起来不辣:好生生的一次聚会,被贾世美的伤心事弄得个个默然落泪。吃罢午饭大黑开农用车接肖卫国回生产队,肖卫国坐在后面车斗里,一路上默默无语,表情低沉,他眼前不断地浮现出红功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模样……多好的娃子……还是死了!

五十五、姐妹和好

  过了正月十五,年才算过完,今日十四还在年内。大黑的心情格外好,吃晚饭前他对俩儿子说,“给你们肖爷爷拜个年”,俩身高一米八的美男子要给肖卫国磕头,肖卫国忙说,“使不得!使不得!免了!免了!”肖卫国一边说一边给这二位晚辈掏“压岁钱”。“鑫鑫,一航,过来给太爷磕头,”大黑的孙子和孙女前不久给老红号磕过头,这次俩娃子轻车熟路,“嘣,嘣,嘣”,三个响头不到五秒钟大功告成,“太爷给压岁钱!”“太爷给压岁钱!”俩重孙一人抱着肖卫国的一条腿,撒欢地叫着,心花怒放的肖卫国赶紧掏腰包。

  酒过三巡,菜品五味,大黑兴趣盎然,“肖叔,我给你讲件事,听了你肯定高兴:不高兴,你罚我三杯酒;高兴,你自斟自饮三杯。”中午街上的酒没喝尽兴,这会儿在家里只管喝,喝多了也不咋地,睡觉呗,肖卫国爽快地答应了大黑,“说吧,啥事。”大黑装出一副神秘的模样,对着肖卫国的耳朵小声地说,“我妈和歪婶和好了。”“啊……和好了?早该如此,早该如此。快给我说说咋回事”,肖卫国的神情很迫切。

  “事情很简单”,当着子孙的面说这事,大黑也不嫌掉他妈的底子,人啦,酒喝多了格外的心直口快,“我妈说了一句话,歪婶回了她仨字,她俩便和好了”,大黑停住了嘴,卖了个关子。“你妈说了句啥?老金回了她哪三个字?”肖卫国上了钩,被大黑牵着走。“那天下午我妈在白湖堰放牛,歪婶扛着锄头往家里走,隔着老远我妈大声地对她说,‘老金,刚才我看见那边有人偷砍你家的松树,我邪嚯了两声,贼娃子吓跑了。你麻利过去瞅瞅,伐倒的树运走了没有。’有人偷树,那还了得!一棵松树咋法也能卖百十块钱。歪婶对我妈喊了声‘谢谢你’,便扛着锄头朝那片松树林奔去。吃罢晚饭歪叔和歪婶上我妈家登门道谢,说小偷砍倒了四棵树还没来得及拉走,他们让雪山开拖拉机运回来了。事情就这简单。十几年不说话的怨家对头倾刻间握手言欢,为啥……鬼使神差!上帝的安排!肖叔,以后你写调查报告也好,写长篇小说也好,我妈和歪婶的事一定要写。这事虽小,但它反应出农村深层次的大问题。至于咋个写法嘛……”大黑摇头晃脑地琢磨起来。肖卫国摆出一副笑脸,“大黑,我想听听你这主编的意见。”“我想好了”,大黑爽朗地回答,“四个字:上纲上线!”叔侄二人大笑起来。

五十六、社火

  正月十五早上,吃了两块油馍,喝了一碗稀饭,大黑对他说,“肖叔,今日村里有个活动,你去看看,多少能了解一些农村现实的文化生活。今日我有事,不陪你。”“啥活动?在哪?”“你听说过社火吗?每年正月十五,白天农民祭火神,拜水神,晚上唱大戏,放烟火,热闹的很。会场在红君家门口。你快去吧,九点钟了,祭祀马上开始。”

  一条大路拐个弯,前面便是红君家,远远地看去,有三个人在那烧香。肖卫国没去打扰他们,站在拐角处观看四周的情景:红君家,他隔壁的红云家,他背后的老太家,……房子全塌了,残垣断壁间杂草丛生,十分凄凉。红君家门口的那个小堰塘还在,由于没人用水,里面长满了水草。一条“村村通”的水泥路三面环绕着堰塘。堰塘的另一边在先是红君家的菜地,如今那三分自留地串满了野生的竹子。

  “肖叔,快过来”,雪山看见了肖卫国,远远地跟他打招呼,雪山身边站着两位年近六旬的男子汉,虽叫不出名字,但肖卫国肯定他们是祝家湾大队的人,便主动跟他们亲近,“你们好!”“小肖,我叫贾红天,原二队的人,你们插队时我才六岁,还没上学,但记事了。我,你肯定不知道,但我伯贾世灯你肯定认识。”“嗯,我认识。”“肖叔,这位你也叫不出名字,但一说他的根底你肯定清楚”,雪山指着身边那位中等个头、肤色较黑的汉子说。“肖叔,你好哇!”那汉子主动跟肖卫国亲热起来,听他喊自己“叔”,肖卫国便摆起了谱,“你是谁家的娃子?”“我一说你肯定知道”,那汉子一脸笑地回答,“我们兄弟四个:伯子大黑,仲子小黑,叔子黑宁,季子黑群。”“你是老三黑宁?”“肖叔你真会猜。你咋看出我是黑宁而不是黑群?”“黑群是圆脸,红扑扑的像个大苹果,我们插队那时每次上你家玩小许都捧着他的脸亲,非把他整哭才松手。那时黑群一岁,你大概三岁……”“小许就是个捣鸡毛货”,雪山打断了他俩的对话,“肖叔,祭祀的时候到了,有话活动完再说吧。”“行。按你们的计划办,我站在一边看。”

  先祭的是火神祝融。红君家的院子外用单砖砌了个一米高的神龛,里面摆着火神爷三头六臂的塑像。雪山打开了背上背着的音响,小音箱里放出了一种只有寺庙里才能听到的音乐,这种男声合唱的神曲震撼人心,十分庄重,即使是凡夫俗子,听了也会肃然起敬。黑宁双手托着一块半米长一尺宽的木板,上面摆着一块长方的熟猪肉,四个大圆蒸馍,一瓶白酒。红巾在神龛下层插了一把香,用打火机将其点燃;黑宁摆上贡品,将那八块钱一瓶的烧酒倒了二两在地上;然后三个汉子伏下身子,给他们崇拜的火神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祭火神便结束了。

  红天用木棍将神龛下的香灰扒了扒,其中的残火燃着了地上的杂草,继而漫延到俩残垣断壁间半尺厚的枯枝败叶,这些被秋风扫到此的可燃物是风神禺强送给他的好友祝融的见面礼。能烧的都烧着了,小巷内的温度顿时高了起来,局部形成了小旋风。那些质地较轻的枯叶被热浪鼓起,升到空中,像一个个载歌载舞的小精灵。“雪山,失火了咋办?”旁观者肖卫国有点着急了。“我的叔,不咋的。村里没一间好房子,你瞅瞅,全塌了!破瓦顶 ,烂坯墙,没啥可烧的”,雪山劝肖卫国放宽心。黑宁帮雪山打圆场,“肖叔,你不能老把火神关在神龛里,总得让他出来玩玩,哪怕一年一次咧。玩尽兴了他自己知道回家。”最多半个小时,风停了,火熄了,风神火神握火告别,各自打道回府。

  祭完火神祭水神,水神在哪?国人的习俗认为,江河,堰塘,甚至水井,都是水德星君住的地方。兴社火以来,每次在红君家门口祭完火神,便在他家门口堰塘边祭水神,除了这里是村子的中心,地势开阔,还因为这个堰塘甚为传奇——用这里的水种出来的葱是酸甜的,丝毫没有辛辣味。人民公社那会,只要在附近干活,每次歇坡“女一等”都会派人到红君家的菜地拔一大把甜葱,洗净后人手一棵,既提精神又解渴。关键是红君和他媳妇正明人缘好,瞅到“女一等”拔他家的葱不光不制止,还加以鼓励,“多拔点。不咋地。”分田到户后再没人去那拔甜葱,为啥?早先拔是“为人民服务”——大家吃;现在拔是“偷”——自个用。

  祭水神很简单:黑宁在堰塘边摆好贡品,还是那一块猪肉,四个大馍,一瓶白酒;雪山放音乐;三人磕头。整个仪式不过十分钟。“肖叔,我们还得去三个水井边祭水神,你想看就跟着去。不想看就去我伯家,中午在那吃饭”,雪山给肖卫国转告了出门时他妈给他的指示。肖卫国想象了一下:人还是这三个,贡品还是那三样,头不会多磕,最多仨……不会玩啥新花样了,便说“你们去忙吧。我到处看看。”

  雪山他们去那几口旁边立着“国家级安全用水”招牌的井边,祭水神去了,肖卫国瞅了一下四周,发现前面路上三根杉木杆子两竖一横地捆在一起,仿佛扎了一个彩门,走近一瞧,还真是的:右边的竖杆上写着,“三五步走遍天下”,左边的竖杆上写着,“六七人千军万马”,横杆上写着,“好戏一台”。唱大戏?戏台子在哪?关键是哪来的观众?放眼望去,正月十五大过年的,视野中竟没有一个人……肖卫国一头雾水。

  中午饭在老歪家吃的。雪山三层楼的房子盖在村委会旁的马路边,离老歪这七八里远。早二年老歪就不种庄稼了,他承包的田地全转给了他这唯一的儿子。平日里雪山不是开手扶就是骑摩托来祝家湾干活,中午在他伯这蹭一顿饭,不用说。

  中饭很简单,几盘凉菜加一瓶烧酒那是开胃的;正餐的主食是蒸馍,现存的,馏一下即可,菜是一人一碗排骨汤。“小肖,这排骨是高压锅压的,你尝尝烂不烂?”老歪关切地问。肖卫国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嚼了嚼,“少压一分钟,咬不动;多压一分钟,进口就化;压到这个程度,那是‘何家的姑娘嫁给姓郑的——正合适(郑何氏)’。”

  “小肖,你也快七十了,该补补身子。这锅排骨汤里有一根老山参,我把它剁成四段,每人碗里有一块”,天气寒冷,老金的话听着暖人心。“这山参是五年前幺妮从广东寄来的,我舍不得吃,兄娃你来了,我们有福同享。还有一盒鹿茸,过两天再熬一锅羊肉汤,我们来个‘羊肉汤泡馍’,那才叫快活呢!”老金的话感情细腻,热心快肠;老歪的话侠肝义胆,豪爽大方;肖卫国还能说啥……不是亲姐胜亲姐,不是亲哥胜亲哥。

  “小肖,‘社火’这个习俗在咱这里是改革开放后兴起的,”知道肖卫国对这事感兴趣,老歪讲得很详细,“联产承包后社员把自家在先的那点财产看重了:还是那些布衫汗褂,堂屋上锁了;还是那两间茅草房,生怕失了火,如是每年正月十五必拜火神。怕火神不买帐欺侮自己,又去祭水神,指望水神来制火神。为了讨好二位神仙,又去请班子唱大戏。头二年是生产队出钱,唱一晚上也就几十块钱。后来队上不愿出钱,改为社员每户兑两块钱,算算也就百十块钱。再往后社员也不愿出钱了,只能吃大户——逼万元户掏腰包,上世纪八十年代,雪山未娶,雪云未嫁,我家四个棒劳力,算得出来,年终我也是万元户。那年正月十五唱大戏,钱是我出的,一百二十块,戏是老祝点的,一出《李豁子离婚》,一出《刘全哭妻》。再往后苛捐杂税多了,谁都掏不出钱了,为了保个形势,村委会只得出俩小钱请山西人来演皮影戏……这二年皮影戏也没人看了,但为了应付差事,还得扎个戏台的空架子。哎……这个下坡路一走就是十来年……”讲这话时老歪很悲哀。

  “肖叔,如今的村委会可不是在先的生产小队”,雪山说:“我们村委会管辖的面积是过去的两个大队,可村民全部加起来也不及过去一个小队的人多。但有一点你绝对想不到,小小的村委会的财政收入不说过去的公社,就是过去的区政府,也不及它的十分之一:这两年搞开发卖地,哪个村委会不是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进帐?财大气粗,这两年每次搞社火村委会都拨款,少则八百,多则上千,白天祭火神,敬水神,夜晚炸鞭炮,放烟花,现在不说唱一晚上大戏,演它三五天钱也不成问题。关键是没人!没人!没人看,糊弄鬼呢!”说这话时雪山很沮丧。肖卫国问:“没人看,还花钱干,为啥?”老歪答:“响应上面的号召,‘宏扬传统文化,营造和谐社会,’搞个氛围呗。”雪山说:“球!无非是找个由头方便花钱罢了。”

  听了他们父子的讲话,肖卫国感到很沉闷,心里的不快非得吐出来,“老歪,毛主席语录本上好像有这样一句话,‘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那没人呢?任何演变都是上帝的旨意,一切进化均为佛爷的安排……水库废了,水渠淤了,田地荒了……城里人吃啥?穿啥?用啥?”

  “小肖,就你爱操冤枉心,”老金开始数落他,“俗话说‘秃头不白,白头不秃,’你可好,年龄不大,白秃占全了。”“老金,这话我不爱听”,肖卫国顶了老姐姐一句,“扳着指头数数,我们插队落户至今整整五十年了,在你眼里我还是当年那个学生娃,一头又黑又长的卷发……再过两年我七十岁,七十岁!”冲着老金他做了个鬼脸。

  “哎……小肖说的是。老金,咱俩也是八十多的人了,你不觉得?”老歪和起了稀泥,“小肖,这些年你隔三叉五地来咱这搞调查,看得出你对农民,对农村,对农业,放心不下……好事情……但你也得注意身体,那是干大事的本钱,亏不得。兄弟,天塌不下来的,真塌下来有矮个子顶着。”“矮个子?”肖卫国深感疑惑。老歪用手指着面前那个装二两半劲酒的小瓶瓶说,“就这玩意。”“哈哈……”肖卫国会意地大笑起来。

  正月十五的晚饭在大黑家,饭桌边酒兴正酣的叔侄俩划着拳,只见大黑高喊“五魁首啊”,他伸出的手指是俩,肖卫国是仨,明显的当叔的输了,该肖卫国喝酒,见当叔的连喝三杯,贤侄于心不忍,“肖叔,你是天下第一拳老歪的衣钵传人,你不是这个水平!你是不是让着我?”对大黑的置疑肖卫国笑而不答。歪老师曾这样教导他,“划拳的高手:想赢必羸;想输就会输。”今天肖卫国确实让着大黑,为啥?两个理由:他自己想多喝点,高兴呗;他不想让大黑多喝,他的酒瘾过大,身体早已受到了伤害。

  “轰……啪,”一声巨响,不用看,屋里人都知道烟花上天了,“看烟花!”“看烟花!”大黑的儿孙们喊了起来,吃饱喝足了的他们,搬个小凳坐在院子里看。大黑家坐落在前坡的顶端,红君家门口烟花的点燃,爆响,升天,炸开,整个过程尽收眼底。无论多好看的烟花也引不起肖卫国的兴趣,因为在明月光下他清楚地看见那里活动着的人:只有三个!

五十七、加工厂

  “肖叔,今日咋安排的?”吃罢早饭大黑主动热情地询问肖卫国,“昨天晚上听到西边‘沙,沙’地响,站在凉台上一瞅,加工厂灯火一遍辉煌。春节都在加班,看来他们的生意是财源茂盛达三江。”“你想去看看?”“这个自然。”“要不要我陪你?”“不必。在家陪陪你的儿孙,过两天他们要回广东了。”

  在往石料厂去的三叉路口,通往村里的小路上横着一个路障——一根直溜溜的杉木杆子架在两边的木架子上,路边的草棚里传来一声高一声低、有节奏的鼾声,走近一看,是村南头二队一个叫贾红岩的小伙子在“行军床”上酣睡。肖卫国推醒他后问道:“大清早天这么凉,你不怕感冒?你睡在这干啥?”红岩揉了揉睡眼后回答:“肖叔,昨晚我和黑宁在这守路。”“守路?”肖卫国大惑不解,“听说前些年咱这有守护鱼塘,照看庄稼的事,现在路还要守,难道有人偷?”见肖卫国一脸惊讶,红岩忙给他解释,“肖叔,说直白话,我们这是‘拦路打劫’。细说给你听:采石场的载重车一辆几十吨,这种小山似的车子如果不走这条路去加工厂,它得弯十几里路,哪个司机不心疼自己兜里的油钱?谁都爱走近道。可你瞅瞅,国家投资建的‘村村通’(水泥路)被他们毁成啥样?那就是坦克车碾压玻璃板——一地的碎渣滓。路压坏了不说,卡车一过,满天灰尘,那个污染跟纺纱厂、跟面粉加工厂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生态环境被他们破坏完了,我们在此设路卡,每过一辆载重车收他一百块的赔偿金,你说该不该?”“该!”肖卫国语气坚定地说:“这个买路钱应该收!”

  沿着山梁上的小道走了一里多,肖卫国眼前出现一个大坑,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地方原先是个小山包,现在小山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两三百亩的大坑。坑是勾机一下一下挖出来的。坑的一边通向厂房,另三边是七八米高的峭壁。

  在大黑家时就听他说过这个坑,“现在的国土监测卫星好厉害呀!十八亿亩耕地它盯得紧紧的,一天瞄三回。昨天是绿油油的庄稼田,今天变成毫无生机的不毛地,别说一亩,就是一分也‘明察秋毫’。听说就这个两三百亩的大坑,国务院、国土局给枣阳市下了不少于十次的‘整改单’。哎唷,市政府吃了别人的嘴软,拿了别人的手短……不管咋说,它还得管。石料厂的汪老板也是演双簧的高手:每天他都装模作样地回填几方土……照他那个干法,那个大坑一万年也填不平;前些时,太阳一出来他便停工,太阳一回家他便上班;现在上面放松了,他又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地干开了。市政府不敢彻底关停这家工厂,那个福建老板太能了:买地的合同书上写有这一条:若政府关停该厂,赔偿金即土地购买金——一个亿!一个亿呀,市委书记已把它吃进肚子里了,也可能早就屙出来了。”

  “你找谁!非本厂人员不得进入厂区”,一位“全副武装”的经警有模有样地拦住了肖卫国的去路。既然这么忙,上门采购的少不了,肖卫国端着一副老板的架式回答他,“买石料的,找你们头。”“汪总经理在开会。”“再重要的会议大得过做生意?”肖卫国说了句实话。

  听到有人上门求购,汪总停止了会议,亲自接待贵宾,在小会议室他见到了肖卫国。“汪老板,你好!”肖卫国站起身来主动跟主人打招呼。汪总愣了几秒钟,很快便认出是他只见过一面的肖卫国,“你好!你好!”福建老板握着肖卫国的手直摇,客气得不得了。“汪老板,你的工厂越办越大,恭喜发财。”“刚起步,谈不上大。你是来……”“吃饱饭没事干,出来转转。听到这边机器隆隆地响,便来看看。”“没别的事?”“没有。”“那好,”汪老板对他身边一位漂亮的女士说,“小田,你陪这位祝家湾的老乡在厂区走走,对他感兴趣的事你有问必答,他跟我有缘份。”他又转过身对肖卫国说,“老乡,对不住,我在开一个重要会议,阿娇是公司的秘书,由她陪你。这样吧,中午我请你吃饭,咱俩老知青慢慢交谈。”“你忙。你随意。”肖卫国跟汪老板客套了两句。

  田阿娇三十多岁,肖卫国一眼便看出她的干练,并非她那身合体的西服,而是她那眼神显示出罕见的精明。“老乡,想了解我厂的现状,得从‘大’到‘小’地看”,田秘书把肖卫国领进当头的车间,进入眼帘的情景,让肖卫国这位在国企大厂管设备的工程师大吃一惊:一块两三个立方的花岗石固定在工作台上,工作台匀速地来回运动着;一个直径达三米的大锯片慢悠悠地旋转着,锯片的圆周上均匀地焊接着几十块硬质合金刀片;冷却液“哗哗”地流淌在锯片上,没有它的冲洗整个车间会粉尘飞扬;不规则的大石头在这里被切成带“基准”的小石块,小石块被叉车运到下一个车间。车间里一顺溜地安放着三台这样的大机器。比较而言,金属切削机床显得小巧、秀气,这种锯石头的机器显得野蛮骠悍,这是肖卫国的感觉。

  第二个车间里操作工人将那些有基准面的小石头按要求锯成厚薄一致的片片,或者长宽相等的块块,这些成品直接打包运走。切下的边角余料被传送带运到第三个车间。第二个车间的锯床没有第一个车间的大,但数量比它多,因而两个车间的噪音旗鼓相当——一米之内人的话音听不清。参观这样的车间肖卫国不需要田秘书的讲解,当了一辈子工人的他对眼前的一切一目了然。

  第三个车间的噪音特别大,因为这个车间里安装的全是粉碎机,质地紧密的边角余料在滚桶里受到不断的锤击……输出的成品有的如黄豆那大,有的像蚕豆那大,有的似红枣那大,不同规格的产品在院子里堆成几座小山,车间的传送带让山越堆越高,拉货的大卡车使山越变越低……但山总维持那大,可见此厂不愁销路。

  “这是最后一个车间,也是最有特色的车间”,在走进车间大门前田秘书对第四个车间作了详细的介绍,一旦走进去,你的嗓音再具有磁性,你的普通话再标准,你的口才再好,你的思维再敏捷,也无法表达你的思想和感情:因为粉碎机巨大的低沉的噪音像一道无形的铁幕,阻隔了任何声响的传播。“建厂初期我们的产品仅限于花岗石的各种板材或型材,也就是说前两个车间就能满足生产需要。但这样生产很不划算:大量的边角余料怎么办?如是我们汪总便想到生产颗粒形的建材——第三车间诞生了。三车间的产品让我们厂当年的利润翻了番:由四千万变成八千万!”还未跟汪总交谈,肖卫国就感到此人很不一般:瞅准商机,下定决心,敢贷款,敢投资……是个好商人。

  “我们即将参观的车间是生产建筑用沙的车间。我先给你说几个数据,你便知道该车间在我们汪总心中的权重:有了四车间我们厂的利润又翻了番,由八千万变成一亿六千万!”说到此,阿娇原本漂亮的脸因有喜悦的滋润变成了一朵盛开的花。而听了此话肖卫国脸上堆满惊讶,“建筑用沙?利润八千万?”看见“少见多怪”的老乡合不拢的大嘴和瞪到极限的圆眼,阿娇心花怒放,“老乡,看得出你在汪总心中的份量。既然汪总吩咐我对你有问必答,我再给你说几个数字吧。”由于下面的话涉及到国家经济的大政方针,阿娇将那张甜蜜的笑脸收了起来,一副严肃的面孔取而代之,“近两年全国各地禁止挖沙,而房地产是我国的支柱产业,盖房子能不用它?由于供需悬殊太大,这十年沙价翻了十倍!”“哦……”肖卫国恍然大悟,大嘴合拢了,眼缝也还原了。

  一个惊讶消失了,但两个问题冒出来了,阿娇多聪明的人啦,她从肖卫国的瞳孔里看出了他心里想的啥,“国家禁止挖沙,要解决市场需求只有进口,前几年国内市场用的主要是越南的沙。就那还是杯水车薪,供不应求。我们汪总多英明呀,他高瞻远瞩,总能瞅准商机。”“能给我讲详细点吗?”“责无旁贷。老乡,坐着聊吧,”找了块平展的大石块,两人坐在上面,边晒太阳边聊。

  “汪总是我们业内的佼佼者,在我厂的干部会上他说,我们生产的原材料是花岗石,花岗石形成时质地是坚硬的,几十万年的日晒雨露,开始风化:大块变小块,小块变颗料,颗料变细沙。生产型材需要质地好的花岗石,附近没有只能到河南那边去采,成本高,利润少。而我们厂周围全是松散的花岗石,做不成型材,能干啥?汪总英明的决策:‘加速’它的风化,让它‘马上’变成值钱的沙。汪总是我国第一位人工造沙者。”阿娇停止了讲话,她那双丹凤眼紧盯着肖卫国,希望他用语言来肯定并赞美她心中的英雄。见肖卫国无动于衷,失望的她继续讲,“那边那个大坑你看见了,你是本地人,你知道那里原本不是坑,是个山包,说准确点,是块巨大的质地松散的花岗石山。你看到了,勾机挖的碎石用传送带运进四车间,先粉碎,后清洗,商品沙每隔半小时有一辆二十吨的大卡车将其运走,冲洗下来的粉尘和泥土又用传送带回填到坑里。整个生产过程到此结束。”阿娇的讲解到此也结束了,但她眼中兴奋的光泽还未消失,虽然刚才肖卫国对她心中的偶象未加任何赞扬,但她心里仅仅增加了那么一丁点不爽,她等待肖卫国对他们厂作出最后综合性的评价。事到此时,肖卫国知道他该下定语了,他十分严肃、相当谨慎,但绝对掷地有声地说了四个字:“吃干榨尽。”

  听了这四个字,田秘书不假思索地断定它是个褒义词,因为她习惯透过钱眼看问题:从经济效益上讲,“吃干榨尽”指采用先进的生产工艺,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然资源,做到了“颗粒归仓”。

  哎唷,田秘书就是个糊涂蛋。她根本不清楚:肖卫国跟他们汪总表面看是挚友,但心底这位老乡把这位老板当成一位破坏家乡生态环境、掠夺家乡自然资源的恶魔。从对这块土地无限热爱的知识青年口里说出“吃干榨尽”,那还用解释,就是色彩鲜明的“贬义”。只不过田阿娇年幼无知,她不懂历史,严重色盲的她看不出这四个字的含义:它形容一个人不仅没良心,还是白眼狼、得寸进尺,花光或败坏别人的所有财产和积蓄,而且不给任何回报。

  肖卫国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他不愿把身上那些沾有铜臭味的粉尘带到村里。肖卫国那张冷酷到极致的面孔令田秘书望而生畏,哑口无言。临走前,望着发愣的阿娇,肖卫国愤怒地说:“资本要的就是吃干榨尽,吃!干!榨!尽!”

  参观石料加工厂,肖卫国是从前门进,从后门出。厂房的前面咋看还像回事:整整齐齐,光鲜亮丽。可厂房的后面堆满了边角的余料,破烂的设备……满目苍夷。最扎眼球的是那条半米宽的排水沟:锯石块用的冷却水汇流到这沟里,拐了几个弯便排到厂外的堰塘里,再流向遥远的地方。这条沟里的水是混浊的,它不断地向空中散发一股刺鼻的味道。水沟里的沉淀物肯定很多,就像黄河里有大量的泥沙,是必然的。水面上有一层厚约四指的白沫,这些浊水中的轻浮物,似黄河开封后水面上的冰凌,正日夜不停地向东缓慢地移动着……哎唷,为了生产,汪老板打了五口一百多米深的机井,它吸进的是祝家湾甘甜的地下水,排除的却是酸臭的尿液。

五十八、独自登山

  一切准备好了:肖卫国肩上斜挎着一个包,包里装有眼镜盒,手机,望远镜,还有一个泡着茶的保温杯,瞅着他在紧鞋带,站在一边的大黑关切地问:“肖叔,今日你打算去哪转?”

  “上小东山。”“啊……上小东山?我陪你去。”“算了吧,你还是在家陪你的儿孙,他们明天要回广东了。再说你陪我去,是你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你?只怕我爬到山顶,你还在半山腰喘气”。“嗯……,”大黑知道他叔讲的是实话,咋办咧?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肖叔,有啥意外你打手机呼我或我歪叔,我们带人上山救你。或者你展劲地邪嚯两声,歪叔的孙子要是在山下放羊他听得见。”对大黑无微不至的关怀,当叔的能不感激:“知道了。谢谢你。”

  沿着去“十亩地”的那条大路走到小东山的山脚下。肖卫国站在那打探起来,他在用目光寻找一条尽可能平缓的通往山顶的捷经:所谓“平缓,”就是避开山坡上那一块块凸出的大石;所谓“捷经,”就是由石根上那些枯草连成的小道。道路是曲折的,要达山项,只能坚定不移地上。

  爬到半山腰肖卫国感到不舒服了,不是腿脚酸软,而是心慌气短,他不得不找块较平坦的地方坐下来歇一气。平日里遇事不慌的他第一次碰上危及生命的事,他有点沉不住气了,咋办?按大黑说的办,先打电话求救,脑子转了三圈,细想不妥:他俩能爬到山半腰……明显不行。接着往下想,那就邪嚯两声吧……喊啥?喊“救命啦!”喊破嗓子谁听得见?听见了救护车咋开上来?直升飞机来了停哪?……喝两口茶接着想法吧。喝了两口热茶,他放平身子躺在大石头上,充满朝气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难道今日就死在这了……不可能!生命不会这脆弱。何况自己还有几件大事未干,心不甘!躺在石头上的他接着想,怨谁?怨自己:都七十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小伙。五十年前过革命化的春节,初二挑了担松树苗上山栽村,现如今两手空空爬到半山腰,竟累得要死不得活……老啰!不服气不行……。想着想着竟心平气和了。“嘿嘿,好大的面子,阎王爷不收我,那我再扑腾两年,”肖卫国笑了,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觉得跟往常差不多。“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再次攀登肖卫国没了第一次时的激动,他哼着京戏不慌不忙,稳扎稳打地朝上爬。

  终于登上了山顶,在那块凸出的大岩石边,肖卫国找到了当年在此种下的松树,不用指头点着数,一瞅便知道只活了两棵;小东山,大东山,目力可及的山梁上只有这两棵松树,要是老槐树还活着,有生命的就它仨。七一年大年初二生产队安排上山栽树,他和计小平在山项两块大石头间的长缝中,一顺溜地种了五棵一尺长的松树苗,当时小计说这东头第一棵代表他,第二棵是张子新,第三棵是肖卫国,排下来是林和睦,最靠西的那棵是许志玉,这个排序是按人的年龄大小,绝对没有偏见,哎唷,太神奇了:活着的两棵竟是计小平和他肖卫国,怎么解释这种现象,是佛爷的安排,还是上帝的旨意?只能这样说,活着的树得到了种树人的真传:种树人对这片土地的一见钟情传到了树根,使其深深地扎在石缝之中;种树人对艰难困苦百折不挠的意志传到了树杆,其杆风吹不弯,雷击不断;种树人对生活无限的热爱传到了枝叶,其枝叶伸长着臂膀,尽力地攫取大自然里的雨露、阳光……想到这些极有诗情的理由肖卫国笑了,“嘿嘿……,扯球蛋。无外乎三条:代表小计和我的那两棵树苗的根系发达些;栽好后用厥头在根部多砸了两下;关键是下山前对着这两棵树苗撒了一泡尿,仅此而已。”不管咋地,能在这光秃秃的山梁子上屹立半个世纪,也算个奇迹。看着这一般高矮一样粗细的两棵树肖卫国愣了一会,此刻他深深地怀念好友计小平:老同学,如今你在哪里?身体好吗?这些年每次离开祝家湾他都对村里人说:“不管他们四人中的哪一位回祝家湾,你们都在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我当天赶来。”这话说了不下十遍,可他望穿双眼……此时天空跟洗过的一样,蔚蓝蔚蓝的。肖卫国站在山梁的那块巨石上,他的眼似鹰眼,视野非常开阔,他握着拳头的双手插在腰眼上,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他按事先设计好的程序观察脚下的一切。

  他没戴眼镜,四五百度近视的眼球聚焦到眼底的一切是朦胧的,他视觉中的两边与正前方是迷漓混沌的,视物的这种模糊非旦没有使他产生恐惧,反倒坚定了他的意识,他感到很安全:他觉得他的左右与前方是碧波万顷的海洋,而他站在一艘万吨巨轮的前甲板上,正在观赏“球鼻艏”劈波斩浪。

  看世界的第二步:他打开挎包,从眼镜盒里拿出一付所谓“带记忆”的钢丝架的眼镜(因为疫情长期戴口單,而戴口罩又影响戴眼镜,近年他习惯了不戴眼镜),对着镜片哈了两口热气,热气碰上冷玻璃凝成了水珠,他用平绒布逐一地擦了两下,确定上面没有丁点灰尘才挂在鼻梁上,戴上眼镜后肖卫国能用常人的眼光观察世界了。

  他转了一下脚跟,山梁右边的山山水水尽收眼底。丛山脚算起,往西四里路便是油坊河水库,该水库至今还是原大队书记贾世才承包着。这个大队级的水库是七零年后秋修的,毫无疑义,一队的五个知青是扎壩的主力。贾世才当年也参加了扎壩,但没干两天就参军走了。这些年每次回祝家湾,肖卫国都去水库看看,甩两杆子,过个钓瘾。贾世才钓鱼的家伙三齐全,那是为随时光临的市镇领导准备的。水库大壩往南三里地便是简冲,这个生产队昔日的粮仓,如今变成了汪老板的工厂。庄稼地的绿油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花岗石的惨白……再往远处望,目力有限,看不清了。

  看完右边再瞧左边,山梁子左边的情景让肖卫国大吃一惊:左边的山坡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甚至连一株高一点的灌木都没有!灰蒙蒙的斜坡上一排排,一行行,整齐划一地安装着数量多得数不清的光伏板。几乎每一块安在角铁架子上的太阳能板都有高光点,在白热化的阳光下这些亮点似乎在向世人炫耀:我们就是用之不完的电,就是取之不尽的钱。再看附近的几面山坡,都是如此。眼前的世界像啥……去年才为父母办完丧事的肖卫国想着想着毛骨悚然——坟场!那一架架光伏板像一座座墓碑……。胳膊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痨、头有点眩晕的他不敢像将军威武雄壮地站在山巅,生怕站不稳而跌倒的他像老和尚盘着腿,坐在大石头上闭目养神。

  这时的肖卫国“定”不住了:不安稳的他似乎感到屁股底下的巨石在颤抖,在向他发出只有第六感官才能得到的警报——这里随时有塌方的可能。这条巨龙似的山脉头在河南境内,尾巴尖就是老槐树扎根的地方,小东山是最后一节尾骨。小东山离老槐树只有四里远,二者之间原本是一条较平滑的曲线,可偏偏汪老板这个地熬星从阴沟里冒了出来,在小东山破坏自然:肖卫国站的这块大石块前五米处被他齐刷刷地挖出个“90度”的坎,竖边是宽20米高10米的悬崖,横边是块蓝球场那大的平地,内行人一看就明了:财大气粗的老板采用了圆盘锯竖切,绳锯机托底的新工艺。老汪的设想可能是这样的:沿着山梁子往北开采,这样不用修载重车的专用路……啥子小东山大东山,全是我的盘中餐。可他的暴行遭到了天谴,汪老板刚在小东山试牛刀,老天爷便折了他的腰:让他瞎忙活了两个月,采的石块尽是稀松货,没一块好料。汪老板可不是一般人,他能曲能伸……他还是中央党校的高材生。“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小东山的采石场废了,坚韧不拔的他挥师北上去了河南。哎唷,好端端的山梁子被那魔王挖了个大坎,十几里外都能看到这个白刷刷的峭壁。咱祝家湾多可怜哟,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老板破了相——被他打塌了鼻梁。

  休息了片刻,他的观察进行到第三步:他从包里拿出一架望远镜,瞅了朦胧的世界,看了清晰的世界,他还想望遥远的世界。

  还是先看右边,汪老板灰色的厂房,灰色的院墙....再往南不到二里地……调好焦距,看清楚了:同样是灰色的厂房,灰色的院墙,跟昨天参观的一模一样,那厂房的高低长短,那厂房外的货……“就是孪生兄弟!”肖卫国敢断定,那个工厂也是汪老板的:汪老极瞅准了市场,咬定了枣阳,他又投资了一个亿,又买了一千亩地……同样在干“吃干榨尽”的活。再往远看,二十倍的望远镜鞭长莫及了。

  他扭了扭脚跟,视线一下子伸到左边遥远的地方。那里的山是光秃秃的,灰色,山坡上没有耀眼的光伏板,但遍地是用白石灰划的十字,这些记号标明将在此处打孔,然后插角铁,灌水泥,焊架子,铺光伏板。昨天饭后溜腿时遇到二组的一位老社员,肖卫国问他最近干啥?他说在工地上打孔,一天开一百块钱。看来那些做了记号的山坡被 “电”老板买了, 在私有化的土地上他是皇帝;他为所欲为……三十六行干哪一行随他的意,只要能赚大钱即可。“电”老板地界的尽头在哪?二十倍的望远镜看不到边。

  可看的都看了,该下山了。肖卫国收起了望远镜,他用常人的目光由左到右,由近至远地将这第二故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要把它深深地印在大脑里,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观看它的全貌。第一感觉:大自然里的绿色越来越少了。而绿色既代表动物的活力,又象征植物的生命。我们人类朝气蓬勃的精神面貌、赏心悦目的幸福感、征服自然的巨大成就,都含有绿色的因素。但眼下灰色正在强占绿色的地盘,这种象征颓废、失败、死亡、毁灭的灰色就是土匪,就是海盗,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吃干榨尽”,无所不用其极。哎唷,那个与自己同庚的国家主席习近平如果此时站在此地,口头禅是“绿水青山,便是金山银山”的他,看到满眼的灰色能不沮丧?

  此时,站在山梁子上的肖卫国人在颤抖,心在流血,浑身充满了危机感。他觉得眼前静止的一切活动起来了:噪音极大的石头加工厂掀起了狂涛,浪头有三米高;连绵不断的光伏板势如海潮,气势汹汹,迎面扑来;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而他站着的这艘“坦泰尼克号”早已触礁,龙骨折断了,船头已没入水中,船尾翘得老高……

五十九、送别

  眼下,贾红号在“村”里年龄最大、辈份最高,而且是这次宴会的主人,在他盛情的“威逼”下,肖卫国不得已坐了上席,挨着他坐的是老歪和老金。

  红号的话少,大黑的话多,很多场所这儿子充当他伯的喉舌,“肖叔,今日不同往常,全村的人来欢送你,歪叔歪婶的到来,让我伯这三间土坯房蓬荜生辉。我们一大家子齐全了:我伯家加了一口——黑宁,我家加了一口——小儿子小伟,小黑家还是两口子,村里十口人一个不卯,全来了。”“红成呢?”肖卫国提出疑问。“他老婆前年脑溢血走了,他去沙市儿子那了”,大黑答话时热情减了半。

  大黑主持着宴会,“肖叔,在我伯这里,你可别作假:肉你捡大块的吃,酒你端大碗喝,你跟咱家的交情可不是一天两天,扳着指头算算,整整五十年!半个世纪我伯我妈把你当兄娃,我们兄弟几个‘叔长’‘叔’短地叫……”“大黑,这话我不喜欢听,”老歪打断了大黑的话,“小肖是你伯你妈的兄娃,难道他不是我和老金的兄娃?你们兄弟喊小肖‘叔',我家雪山不也喊小肖叔?”老歪的问话让贾家一大家子愣住了。看到气氛有点不对,肖卫国忙出来打圆场,“莫争莫吵。当年公社有规定:只要是贫下中农,四十岁以上的长我们知青一辈,四十岁以下的平辈。现如今祝家湾只剩你们几家了,老红号,老歪,老华房,老金,我是你们的兄娃,这不光是政策的规定,还是彼此打心眼里的认可,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林昌远房还在,如果小脚老太大脚老太还在……我是你们大家共有的兄娃。至于老队长老书记,那是我的长辈。哎唷,这些亲人都不在了……想想就令我伤心。看来这就是命,祝家湾的水土养祝家湾的人,背井离乡,总会遭殃。”华房瞅了老金一眼,满意地说:“嗯,兄娃这话在理。”老金也表示赞同,“你不争 ,我不抢,小肖是咱姐妹俩的兄娃。”老歪跟了一句,“也是我和红号的兄娃。”酒桌一圈大笑。气氛活跃了起来。

  酒过三巡,菜品五味,老歪关切地问肖卫国,“小肖,这次回祝家湾感觉如何?”“收获不小”。老红号问“听说前日你一个人爬上小东山,有啥新发现?”肖卫国喝了一口闷酒,心情沉重地回答“四个字,绿色少了。山梁子两边的那几小片松树林,仿佛浩瀚无垠的戈壁滩上那几棵孤苦伶仃的胡杨树,看着就伤人的心。地表上养眼的绿色不到百分之五,其余全是令人心烦的灰白,”肖卫国的话里透着沮丧。“搞光伏电站老歪逮住了,伐了他不少树”,老红号说这话时心眼里羡慕得不得了。“小肖,你在山顶看到了,从老槐树到小东山修了一条路,这山梁子本来就是光秃秃的,修路不过把山梁子推平加宽了一点。修路前老板找过我,说不论粗细,推倒一棵松树赔一百八十块钱,推倒的树归我。这优惠的条件我当然答应。我数了数,共推倒一百五十棵,赔了我两万七千块钱。不算多,不算多。”老歪说那几个数时摇了摇手,态度十分谦虚。

  “我还有个发现,简冲的田地全毁了,北洼那道冲多好的田地,现在还是一冲的褐色,为啥不种小麦?”肖卫国讲了他的观后观。“我们这七八年不种小麦了”,大黑代表大家作回答,“原因很简单:一是产量低,二是成本高。一句话,不划算。”“不种小麦种点红花草籽也行,开春了犁犁,放水沤沤,给水稻当底肥,”肖卫国这话说得在行,当年生产队就是这样干的。“这两年连水稻都不种了”,大黑眨了两下眼,为他再次否定肖卫国而得意。“啊……连水稻都不种了?那你们吃啥?”肖卫国一脸惊奇。“这你外行了不?”大黑极神气地回答:“不种水稻,种旱稻。”“种旱稻?”肖卫国确实第一次听说。

  啥事老歪讲的都比别人透彻,肖卫国把目光投向了他心目中的老师。“为啥好好的水稻不种去种旱稻,这是个既令人心酸又无可奈何的事。小肖你知道。咱这种水稻依靠堰塘里存的水是不够的。咋办咧?挖渠修水库呗,这些活你都干过。分田到户后,水库这种优质资源被有权势的人相中了,属我们大队所有的油坊河水库,被当时的大队书记贾世才承包了。可他只包水库,不包水渠,年久失修,没二年水渠不能用了。三年前国家下了个文件,谁包水库谁必须包水渠,世才没法,买了台小勾机,把渠里的泥沙清了一遍。但这家伙被钱迷了心窍:我放一亩田的水,你得给我交多少钞票。农民种田的成本本来就高,这水费的来头不小,谁承受得了。你放水要收费,老子不用水,种旱稻,不就是产量低点,口感差点。好在咱贾书记财大气粗:那台小勾机祘个球,万把块钱买的二手货;他承包的水库每年能捞十万斤鱼,净赚二三十万没问题。哎唷,好端端的利益共同体,分田分地分成了势不两立的两大派。”

  男人谈种田,谈赚钱,津津有味;女人谈家族,谈儿孙,忧心忡忡。肖卫国试图把酒桌上的舆论主导权交给“内当家”的手中,他看了一眼黑宁,又瞅了一眼小伟,用长辈的口气亲切地问道:“二位壮劳力回乡务农?还是做生意?在城里打工难道不好吗?”黑宁二十出头就出门闯社会,带过十几个徒弟的肖卫国感受到他身上有股“纯粹”的工人气味,“城里容不下我们这些农民工,资本家的心太狠毒了,我没日没夜地干了二十多年,还没挣到个落脚的地点……”黑宁说这话时语气可怜得像个乞丐,可表情愤怒得像个战士,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咬牙切齿。“你就念念不忘挣个落脚的点,苦干了半辈子连个媳妇都没娶到。大黑小黑像你……你们贾家断子绝孙了”,可以肯定,黑宁这种牢骚话说过无数遍,同样可以肯定,他每说一遍,心烦意乱的华房就将他的话打断一遍,并恶狠狠地耳刮他一次。

  这种活报剧肯定上演过无数次:每次老华房训完黑宁,小华都会接着训她的小儿子,“小伟,好好听着,你奶训你小爹的话就是我训你的话。你也不小了,三十五六了……真想打一辈子光棍?”只要小华说这话,小伟便闭着眼,将头扭到一边。

  酒桌上就怕冷场,而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偏偏又是自己提出来的,肖卫国只得想法补救,“咋回事?你们叔侄俩要身高有身高,要长相有长相,我老哥哥老姐姐的优点都遗传给你们了,你俩都找不到媳妇,老天爷太不公平了,赶明日我找他算帐。”有了三分酒劲,肖卫国也敢对老天爷发泄不满。

  “小肖,论人品我的子孙没话说,可这年头女方的条件太高……咋法咧?”老红号话不多,但言简意赅。“肖叔,你瞅瞅咱家小伟,按时髦的说法颜值打不了一百分,至少在九十五分以上。赛不过宋玉,跟潘安比差不了多少,就那还娶不到媳妇。”小华为自己的儿子愤愤不平。“为啥?是不是小伟的眼光太高了?”肖卫国这个当爷的想一探究竟。“前两年我们老表帮他提了门亲,女方一张口:彩礼八斤!”“八斤!啥意思?”瞅着肖卫国一脸的疑惑,小华忙给他解释,“票面一百元的大钞用秤称,八斤是三十六万。”“那你们答应了?”"我和大黑同意,可小伟说,‘我哥娶媳妇借的钱都没还清,你们又想借钱?’他死活不答应。哎唷,我们的嘴巴皮都说起了泡,他就是不听,去年他大姨当月老牵了根线,还是没搞成,"说这话时小华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泄得干干净净。“又为啥?”“那家要的彩礼翻了番——十六斤。”肖卫国还没算出那是多少钱,小华已替他准备好了答案,“七十二万!小伟听到这个数调头就走,‘算了,算了,你们再别操这种冤枉心了。我想好了,打一辈子光棍去球。’哎唷,七十二万的心多大呀!我和大黑操得了吗?”小华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摇了摇头。

  黑宁当然护着小伟,同命相怜嘛,他口气平和地说:“大嫂你莫着急,急上了火不划算。这年头大姑娘小伙子都追求自由,光棍好自在吧,想干就干,不想干就躺平;一人饱全家饱。大嫂,你只看到光棍娶不到媳妇,你没看到大姑娘嫁不出去,一样样:要不急都不急,要急都急得慌,再说结了婚就甜蜜蜜,我看未必。现在离婚率居高不下,说明啥?两口子见天干架!哎唷,人民公社多好……过两年干不动了我也能当‘五保’。”听了黑宁的话老歪心里很不是滋味:前几年自己几个丫头中最有钱的幺妮离婚了,如今她带着两个儿子在广东过……

  “小肖,看到了吧?我这不孝顺的儿孙一样样,你说这年头做娘的能不心焦?老实说,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哎唷,哪天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让我这老太婆开心地笑一笑多好,”老华房对他的兄娃讲了心里话。“老姐姐,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给谁?给你儿子?还是给你孙子?这样吧,吃了饭我给老天爷打个电话,要他不掉则罢,要掉就掉俩,免得他叔侄干架,”肖卫国的话说得哄堂大笑。

  “肖叔,刚才你问我和小伟回农村干啥,告诉你吧,我们准备养牛”,黑宁转移了话题,免得大家笑他们两个光棍。“作过市场调查吗?效益如何?一人一年能挣多少钱?”肖卫国不放心,对他一连提了几个问题。“一头大犍子卖万把块钱牢靠的很。可刨掉草料、精饲料、这费那税……一人养十头牛,一年净挣四万元应该可以。也就是每月工资四千块钱,跟在外打工差不多。要说强,能在家照顾一下爹娘是真的。”黑宁的回答很实在。

  “肖叔,抓紧吃,搁劲喝,别忘了一会得赶回枣阳的班车,”半天没言声的大黑提醒即将回家的客人。老歪看了一下手机,“小肖,只有一个小时了,你得抓紧点,再摸曲就赶不上班车了。”听了这话,正在兴头上的肖卫国感到极度的不爽,“各位,谢谢你们这些天的盛情款待,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们了,这杯酒喝了我就走。大黑,给你叔满上”,肖卫国将弥溜溜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门外稻场上停着一辆皮卡,男人忙着把送给小肖的物品往上搬,有花生,母鸡,香油,腊肉……,女人则围着他说心里话,“小肖,你说我对你咋样?”喝了三小杯白酒、面带嗔色的老金猛地提出这个问题,肖卫国有点不知所措,“凭心而论,好得没话说。”“可你做的咋样?整整五十年,你叫过我一声‘姐’没?想想伤我的心,”啊!老金的话似五雷轰顶,一下子把肖卫国打懵了:老金说的实话,这些年他肖卫国喊过成千上万次“老金”,可从没正而八经地叫过一声“姐姐”,想想老金对自己的种种关爱,肖卫国的眼泪唰的一下子淌了下来,他握住老金的双手泣不成声地说:“姐姐,我的亲姐姐,我八十五岁的老姐姐。”

  “小肖,还有我咧,这五十年你从没规规矩矩地叫我一声姐,”站在一旁的老华房被肖卫国的眼泪感动了,好像不叫她一声姐她吃了天大的亏。肖卫国想想也是,半个世纪他从没亲亲热热地喊老华房一声“姐姐”,肖卫国又握着老华房的手泪流满面地说:“姐姐,我的亲姐姐,我九十岁的老姐姐。”

  肖卫国一手拉着老金,一手拉着老华房,抽泣着说:“你们一位是我的大姐,一位是我的二姐,这些年没叫你们姐,不是感情不够,而是一开始就被人教坏了。二姐,第一次在我们牛棚里见到你,歪哥这样说的‘小青年,这位是我的内当家,日后你们叫她老金’,这一叫再也改不了口了。大姐,当年林昌带我们上你家搞社会调查,林昌喊你‘老华房’,社员能不学队长?我们跟着他这样叫。哎唷,整整五十年,我肖卫国欠二位姐姐的人情债今日总算还清了……”“快上车吧,再晚就赶不回去了”,大黑再次催促他叔。肖卫国坐到副驾使座上,大黑发动了汽车。

  汽车在开往区里的山梁子上行驶,当年肖卫国他们就是坐着牛车走这条路到生产队去的,那时山坡上是满坡的栎树,冲里是整冲的小麦……如今四处张望,全是工场。五十年啰,真是沧海桑田,肖卫国感既万千,却无言以对。身边传来了腾格尔的歌声,是从大黑腰间“匣子”里放出来的,“肖叔,前年你给每个村民买了个随身听,单枪匹马地干农活就不寂寞了。我喜欢听腾格尔的歌:悲怆、凄凉,但感情丰富……”大黑侧过脸瞅了肖卫国一眼,只见他牙关咬得紧紧,面色铁青……他按了一下“重放”键,《母亲湖的泪水》又响了起来:

  母亲湖像一面镜子

  高高地挂在天边。

  在这片干枯的土地上,

  母亲湖流下最后的泪水。

  当夜深人静万物沉睡,

  母亲湖带着孩儿离我远去。

  啊母亲湖,啊母亲湖,

  你是我生命的源泉!

  啊母亲湖,啊母亲湖,

  我要把你找回来,

  找回来……

  全书完2022年9月6日

收藏此文 赞一个 ( )

支持红色网站,请打赏本站

微信打赏
微信扫描打赏

相关推荐: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