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终分红
吃罢晚饭,社员们早早地来到北稻场,仰望夜空,弯弯的月芽特别亮,那模样挺得意,满天的繁星眨着眼睛,肯定都是好心情。从社员们一张张笑脸上可以看出,他们预感到今年的分红大会给他们报的是喜,而不是忧。
因为离稻场近,小青年的五斗桌和那个相匹配的方凳被搬来了,会计曾修理的马灯放在桌面上左边,他那厚厚的帐本放在右边。玻璃罩擦得贼亮的马灯今日晚上的责任,就是使帐本上的、那些关系到每个社员切身利益的阿拉伯数字大放异彩。虽然这些数字是在它的照耀下由会计“写”上去的,但它还是担心会计“读”它们时因看不清而念错。
曾修理今日特别神气,因为今年的收成好于往年,他这个一贯给社员报忧的丧门星猛然变成了报喜的财神爷,他脸上显现着那种赵公明尝了人间烟火后,才有的十分得意的微笑。他的右手中指不停地点着桌子,翘着的二郎腿不停地抖动,似乎队上今年的好收成是他用笔算出来的,而不是社员用手干出来的。
大会开始,队长林昌简短的讲话里最中听的一句,是“今年的分值由去年的两分提升到两分伍,也就是说增加了两成半。”(即一个劳动力一天争十个工分,收入由两毛增加到两毛五)工分的绝对值虽不同,但增加的相对量确不少,仅这一点便让社员们欢欣鼓舞。
林昌向社员们详细地讲解了这“半分钱”的来历,“水渠修好了,秋粮增产了,这是大头。今年队里的菜地,豆腐房,窑场,产量都增加了,队里的瓜地,果树收成也强于往年……”这位年轻的队长展望一下未来也是当然的,“万事起头难,今天我们祝家湾大队终于迈出了走向辉煌的一步:大队党支部,小队队委会改选了;村里来了五个生龙活虎的小青年;水库修好了,渠水源源不断地流进队里的堰塘;今年有点天干,但我们用渠水浇灌了两遍,地里的麦子长势空前的好,副业来钱快,我们要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具体咋办,队里有规划。我坚信:明年分值的增加量不会再用‘厘’来算,单位绝对是‘分’。社员同志们,我们大队党支部已向公社党委作出庄严的保证:把‘穷队’的帽子扔到太平洋里去!打明年起,通往公社的小路上再也看不到我们丢人现眼地往队里挑‘返销粮’的身影,人们看到的将是我们敲锣打鼓往公社交公粮的牛车……”林昌站在那大谈生产队的远大前景,社员们坐在地上拨动着各自心里的小算盘。
老太陈书英向肖卫国招了招手,小肖便来到老陈身边坐下,“大姐,啥事?”“帮姐算下帐,一天多争五分钱,一年按三百天算,多争多少钱?”肖卫国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十五块”。“一斤稻谷七分五,十五块钱可买多少斤稻谷?”“正好二百斤。”“二百斤稻谷能打一百五十斤大米,那可是我和仨娃子‘一干两稀’,一个半月的口粮!兄娃,莫小瞧那五分钱,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它让我不当超支户了!”“超支户……?”肖卫国不解其意。“兄娃,听姐给你说:社员挣工分为啥?买口粮,如果你的工分把口粮买回来还有多的,队上得给你分现钱,你就是盈余户;如果你的工分不够买口粮,你得给队上交现钱,你就是超支户。我一人干活,带仨娃子,从来都是低人一等的超支户。好了,今年挖了渠,修了水库,林昌‘双纳新’,队上又添了你们五员虎将……咱祝家湾该摘下穷队的帽子了。过两天老头子回来过年,听说我家不当超支户了,不知该多高兴!”心花怒放的老陈站起身来,举着握着拳头的手,对着天大喊一声:“我不当超支户了……”老陈的这一嗓子使所有的人闭住了嘴,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当老陈鼓足了气,再次大喊“我不当超支户了……”时,这一庄重宣言性的话语传到了村旁的小东山,小东山又传给了大东山……
社员大会开完了,从小青年的脸上,细心的老歪看出了不满,他小声地对林昌和修理说:“去他们那坐坐,看来得做点思想工作。”回到家,众人谁都没言声,像泥菩萨似的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五个小青年嘴撅得高高的,上面不说拴头毛驴,挂个油瓶稳当当的。
沉默了两分钟,年龄最轻的小许终于憋不住气了,“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才分了五块钱”。一石激起千层浪,小青年的嘴像没加盖的广口瓶,里面的不满一咕噜全倒了出来,“五块钱啦,刚够回家的路费!(从枣阳到武汉的火车票当时四块钱)每天我们最早出工,最晚收工,才挣了五块钱。”“五块钱,按三百天算,每天才一分七厘。”“是呀,按这个算法,四天才能买一盒大公鸡的香烟……”“好了,好了,你们停一下,让会计给大家说说这五块钱是咋算出来的。”林昌的话像个木塞子,把小青年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根本不用扒算盘,小青年“五块钱”的那本账修理不知算过多少遍,他“深明大义”,把小青年算成“超支户”绝对不行。但又不能“盈利”太多,太多对其他社员是剥削。这已不是算盘打得精不精的问题,而是个十分严肃的政治问题,他不得不请示队长林昌。林昌给他批了八个字“适当倾斜,不许超支。”
“小青年,别着急,听我慢慢说,”修理双手往下按了按,似乎要压住知青们满腹的牢骚话,“麦收前你们吃的‘返销粮’一人一天一斤二两,是安置费,没算你们的钱。麦收后你们随意的吃,平均每人每天两斤大米,两斤大米多少钱?两毛二分六厘。给你们按男一等每天十二个工分算,两分五的分值,一天正好三毛钱,刨掉粮食钱,每天还盈余几分钱。但你们经常到队里的菜地拿菜,到豆腐房端豆腐,隔三岔五的到保管室担烧柴,这些只有你们享受的优惠政策,队里记着流水帐,有你们打的条子。至于队上给社员分的东西,像芝麻,瓜果之类的物品,社员一户一份,你们是一人一户,按五份分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说就没味道了,老歪打断了修理的话“小青年,依我看,第一年当个盈余户就不错了,工厂里的学徒工第一年不也只发个生活费?吃饱喝足所剩无几。你们不光拿了路费,回家还给父母带了个大包,别的香油花生不说,光那一大块猪肉,那只肥母鸡,城里人瞅着都眼气,这就是成绩!干了一年,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绩。”
“老歪,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绩,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成绩,”林昌接着老歪的话说:“这一年小青年思想的变化很大:刚下来那会,脚上沾点猪粪要洗三遍,现在除牛栏,挽着裤腿干起来,稀牛屎在脚丫间一踩一冒,全不当回事。这些变化我瞅在眼里,记在心里,可以说,经过这一年的劳动锻炼,你们身上那股‘洋学生’的‘娇’‘骄’二气已荡然无存,在你们身上我看到了坚定,勇敢,刚强,果断,看到了艰苦奋斗的精神,一心为公的品格。这些亮点不光我看到了,户户的社员都看到了,他们正在向你们学习 。小青年,共青团的徽章、五好社员的奖状那可是社员公认的,那是你们用血汗换来的,这俩荣誉远远胜过老歪说的那块猪肉,那只母鸡。明日你们要回武汉了,带上这些荣誉,提着那些物资,无论行走在南京路,还是扬子江,我相信你们个个昂首挺胸,趾高气昂,用你们武汉话说,‘味足得很!’”
林昌的一席话在小青年心里像剪掉了枯焦捻子的马灯,猛一亮堂。肖卫国咧着嘴不住地傻笑,“嗯,嗯,是这个理,是这个理。”小青年们又议论开了,“郑家湾的小杨说,预算今年他能分四块钱,他一年只干了半年的活,半年在武汉。”“他吃的少,用的少,分红当然少。”“他们队比我们队富,他要是不缺工的干一年,估计也能分十块钱。”“帐不能这样算,我们比他多干半年活,这半年我们是生产者,我们为国家交公粮,作贡献。他在武汉呆了半年,他是消费者,靠爸妈养着,大男子汉呆在屋里吃闲饭……”
看到大家脸上的阴云烟消雾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艳阳高照,林昌对修理和老歪说:“我们走吧,让他们早点休息,明早还要赶路。”
肖卫国说“小许,小张,小林,你们再检查一下带回家的东西,有没有遗忘的,我和小计烧锅热水,大家烫烫脚,洗了睡。”
二十七、这娃子命大
腊月二十五的早上,老天爷的睡眼还没完全睁开,东方的天地间刚刚露出一缕亮光,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在通往河南的山梁子上已行走了一个小时。这支队伍中每个人的装备都一样,肩上扛着一个两头是铁芽的钎担,钎担的上端扎着四个捆柴的稻草要子(用稻草绞出来的绳子),腰里别着把砍镰,肩上挎着个包,包里装着中午吃的干粮和喝的水。所不同的是,身材高大的汉子钎担的厚度接近三指,这样的钎担挑二百斤往上的硬柴,那是“杉木杆子钓蚂虾——不让杆”;而个头较小的学生娃子的钎担厚不过二指,挑百十斤荡悠悠的。
很明显,这是支砍柴的队伍:祝家湾一队“男一等”的全体社员和五个放了寒假的高中生。这支默默无声的队伍呈单列在山梁上行走着,仿佛一支即将偷袭敌营的侦察兵。走到中午,在河南境内的某地砍罢柴,捆好挑子,吃罢干粮就往回赶。不出意外,天黑前能赶回祝家湾。
这些年成了习惯,每年腊月二十五队上开始放假,过了正月十五上工。而二十五这天不用组织,棒劳力结伙上山砍柴。二十六挑到街上卖卖,学生娃留着交学费;大人买点糖果烟酒过年。
牛棚里少了三个回家过年的知青和五个上山砍柴的学生娃,今日仍将热闹的很:“女一等”里五个已相好婆家、择日待嫁的大姑娘约好了,今日来帮小青年打扫卫生,帮他们蒸包子做馍。
“小计,小肖,你们好!”“你们好!”随着两声问候,闯进屋的是两位“不速之客”:大队的小学老师贾开花,赤脚医生李文华。“二位稀客,屋里坐,屋里坐”,见到这二位不常来的贵宾,肖卫国亲热得不得了。“你们二位是受人尊敬的大人物,你们的光临使我们这小牛屋蓬荜生辉,坐,坐,我给你倒茶”,小计殷情得像个店小二。
“各自忙了一年,今日得闲来看看你们,帮你们拾掇一下家务,”贾开花的话很诚恳。“是的,一年难得来两次,对你们关心的不够,望你们谅解”,文华是个实在人,话不多,纯朴的很。大队的小学和卫生所设在二队,知青很少去那边走动。
端着小计倒的热水,贾开花说:“小青年,我先感谢你们:在我拉不开枪栓时你们帮我代了几节课,小计的语文课讲的好,就冲你那副眼镜,学生娃上课的注意力就大幅提高了,在先我教十遍才记得住的生字,你教五遍就记得牢牢的。”听了这话,小计讲了个中的原因,“我有本《说文解字》,它系统地分析字形,考究字源,每天这样教他们识字,他们不光有兴趣,还记的牢。”说罢小计从箱子里把这本书找了出来,“贾老师,这本书送给你,希望你更好地为祖国培养花朵”,爱读书的人都爱惜书,自己压箱底的书是不轻易外借的,更不要说送人。
贾开花万分感激,谢过小计后她说:“小肖,学生娃最感兴趣的是你代的那堂体育课。你把他们引到校外的废墟上,然后把他们分成两拨,让他们躲在土坯墙后,用树枝当枪,土坷垃当手榴弹,互相攻打。打到‘弹尽粮绝’时便冲出战壕,抱在一起肉博……兴得那个劲呀,至今娃子们还记忆犹新。那个命大福大的贾红功三天两头地问我,‘老师,啥时候再请小青年给我们代课?’当时我训他,‘贾红功,你这是咒我!你想我再大病一场?就冲这一点就该打你的板子!’你们知道那个调皮得出奇的娃子咋回答我的?他说‘我是你小爹,你敢打我?反了!下学了我到老太那告你’”不管真假,这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小贾,我想问你一下,你这当老师的待遇如何?”万事力求洞明的小肖想一探究竟。“我的待遇跟我婶(李文华是红字辈的媳妇)一样样。她在一队参加分配,我在二 队参加分配,拿的工分跟队长般般多。除此之外,每月补助二斤煤油。”小计追着问“没有了?”“这就不错了,比‘女一等’的待遇高多了,”从那个高兴劲看得出她心满意足。
“小肖,你教我的针灸太管用了,前两天红菊痛经找我,当时痛得在地上打滚,我在十七锥穴,关元穴和俩三阴交穴各扎一针,当时就不痛了,十五分钟后她活蹦乱跳地走了,走前她不断气地说:‘谢谢你,我的好姐姐’,我对她说:‘要谢你谢小肖,他是我的老师,’”讲这话时文华不光神气十足,还骄傲得很。
“文华,咱俩是互帮互学。别的不说,你教我认的中草药扳着指头数有二三十种,像菜园子边味辛性寒的鱼腥草,清肝护肝的夏枯草……大路旁清热利尿的车前草,抗菌消炎的布荆草……还有你小药圃里种的薄荷,板兰根等,就连老太家桅子花结的果能治口舌生疮、目赤头痛也是你告诉我的。要细算……咱俩是同门的师兄弟——都是毛主席派下乡的赤脚医生。”“小肖,说的好!你是师兄”“文华,你是师姐,”“你是师兄”“你是师姐”……两人争吵不休。
“吵个啥?这热闹。”贾世敏带着五个约好的“女一等”走了进来,得知文华和开花的来意后,她这位“世”字辈的长老便发号施令,“我和开花帮小青年配肉包包子,你们五位把五位小青年的被子拆了洗洗。”对小肖小计她也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子,“小肖挑水,小计嘛……烧火。”如是乎,众人各司其责的忙开了。
十点多钟,洗被子的五位去堰塘还没回来,小青年在跟两位师傅学包包子,突然从斜对门贾世美家传来胡惠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谁来救救我们家的红功?”“老天爷,快来救救我的宝贝儿子!”
听到这凄惨的呼叫,厨房里的两男两女大惊失色。对视了一眼,放下手中的活,赶紧奔向世美家。红功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小肖忙问胡惠兰“咋回事?”胡惠兰见来了几个人,便稍稍地放了点心,“这娃子肯定偷喝了黄酒。你闻他身上的酒气。”肖卫国站近一闻,红功前胸的衣服上果然有一股酱香味,对这种急诊估计自己没门,小肖忙对小计说“你快去把文华请来,看他有什么高招。”小计走后,小肖忙对红功采用了最一般的急救措施,点嗓子眼催吐,掐人中催醒……等文华来时,小肖鼻尖上已急出汗珠,但小红功仍像死人一样,躺在那一动不动。在路上文华已听了小计的介绍,来到世美家这位大队的赤脚医生双手一摊,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是没门,小肖,不能耽误,得马上送公社,晚了就没命了。”
凡事能跟肖卫国想到一起的计小平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小肖,我们背他去公社。”也只能这样:套牛车送人得走大道,要两个多小时,何况掌鞭的都上山砍柴去了,走小路去公社要近的多。“行,马上走,”小肖往下一蹲,小计将“乱醉如泥”的红功抱起来 ,稳妥地放在小肖的背上,小肖前,小计后,二人夺门而出,直奔公社。
老槐树下一条八里长的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往公社,这条捷径时而逶迤在山梁,时而漫延在田埂,时而过石桥,时而穿村庄……其最艰难的一段是付家湾村旁的那个小山坡,该山不高,但两边的坡子陡。坡面上光溜溜的,寸草不生。松散麻酥石大的像黄豆,小的似芝麻,人畜走在上面极易打滑;上坡时不小心,摔你个鼻青脸肿;下坡时不留意,跌你个人仰马翻。每次去公社路过此地,小青年们都是“快马加鞭”:上坡一个急冲锋,一气冲上去;下坡不带刹,快速奔到底。今日当肖卫国背着一坨乱泥似的小红功走了五六里路,来到此处时计小平对他说,“让我背一下吧,看你满头大汗的”。
太热了,汗水不住地渍着眼睛,肖卫国也想解开棉袄敞敞气,用袖子头擦一下满脸的汗水。待小计背好红功后肖卫国说:“上下坡都慢点,我们赶快走。”上坡时小计在前面碎步急走,小肖在后面用力推。下坡时肖卫国在前面用双手顶着小计的双肩,一步步慢慢地退,下到坡底后他们又是大步流星地奔向公社……绝对没有一个小时,他们便把小红功安稳地放在了公社诊所的病床上。
事先接到胡惠兰从大队部打来的电话,公社诊所已做好了抢救的准备,病人一到吊针便打上了,忙碌了半个小时,红功的脸色由苍白变成了红色,医生才对提心吊胆的二位知青说“这娃子命大,这次大难不死多亏碰到了你们二位救星。说实话,如果套牛车送他来,可能就没命了。”
“祝家湾的小娃子偷酒喝,要不是俩知青背到公社抢救,命都丢了……”这消息风一样传遍了贾家祠堂。公社管知青的韩会计听到后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诊所,一进门便握住两个小青年的手,激动得脸上的肉一抖一抖地说:“肖卫国,计小平,平日里只听说你们小组的成员干些帮‘五保’挑水,帮‘军属’扫地之类的小事,哪知道,今日里你们竟干出了救人性命的大事,这是多大的功劳!多大的荣耀啊!真是‘平凡哺孕伟大’。二位,我调查了一下,全公社五十八名知青只有你们两个留下来跟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的春节,这本身是个典型,值得表扬。哪知道刚放假,还没送灶王爷上天,你们就干了件‘胜造七级浮屠’的大善事,这不光是你们小组的骄傲,还是全公社知青的骄傲。我要把你们的先进事迹写成书面材料,上报给公社党委和区知青办,让他们通报表彰……。”
从公社返回的路上,二位小青年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韩会计请他们在公社食堂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并给每人派了一海碗黄酒;难受的是他俩的内衣全汗湿了,这会粘在身上凉飕飕的。
无限好的夕阳落山前,祝家湾的砍柴大军回到村里,没多久,“二位小青年救了红功一命”一事,像炊烟一样弥漫了整个小山村,真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晚饭前贾世美带着小红功来到知青家,一进门,世美便让肖卫国和计小平端坐在床沿上,叫红功给二人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用他那两片超薄的嘴唇呱嗒起来,“今天要不是你俩出手相救,我这宝贝儿子就命归西天了,真的,你俩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咋说咧……只要二位不嫌弃,我叫他认你们当干爹”。
“使不得,使不得”肖卫国连摇头带摆手,“你儿子几次大难不死,按《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的说法,他命里注定是个大富大贵之人,走到哪都有六丁六甲护身。我和小计一介布衣,给他当干爹,担当不起啊。再说我们当了红字辈的干爹,还不得叫老地主一声爷?哈哈哈……”
贾世美多精明的人啦,他马上弄清楚了肖卫国话里的那个意思:他俩救小红功是本着人道主义;不是为了显摆自己;更不是冲着他贾世美的面子。
“不当干爹也行,今黑了上我那吃饭,我叫娃子妈炒几个菜,咱兄弟仨好好地喝两碗,就算我答谢二位。”为了引起他俩的兴趣,他又扁着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薄嘴唇说:“我家的黄酒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你瞅他那骄傲劲:大拇指翘过了九十度。
搞了半天菜还没炒;坐着闲聊,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今年春上青黄不接的时候,邻居这家送碗酸豆角,那家送颗泡白菜,唯独他贾世美,眼瞅着小青年没菜下饭,也没说把家里腌得长了白毛的萝卜条给他们端一盘:对他这个吝啬得一毛不拔的人物,小青年们的看法是一致的,“这种人不沾为好。”
“我们晚饭做好了。”肖卫国接过贾世美的话把,“请我们喝酒的事就免了吧。要说救你娃子一命,那也不是个大不了的事,可淡球!充其量出了身臭汗。这桩小事你可别天天挂在嘴上说,要不然嘴皮子越说越薄。”贾世美听出了肖卫国的弦外之音:有点烦他。但对宝贝的救命恩人,他总觉得付出点什么心里才平衡;天平的一端是儿子五六十斤的躯体,另一端哪怕是他咬着牙放的一滴血。人啦,不欠别人的人情腰杆才硬。
“说吧,二位有啥要求,尽管提。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办。”肖卫国与计小平对视了一眼,会意地哈哈大笑:吝啬鬼,屁机油,答应别人的任何要求……他都办不到!
“我没有求你的事。”计小平神色平淡地说:“小肖肯定有件事求你,就看你答不答应。”肖卫国对贾世美笑着脸点了一下头,用鼻子哼了一声“嗯。”贾世美忙问“啥事?”肖卫国对他狡黠地眨了两下眼“还用我说?”贾世美反应多快的人啦,他立即想起那天坐在碾盘上吃饭时肖卫国向他打听的那件事——“炒炸药”,那是小肖唯一有求于他的事。
“你想学炒炸药?”在等着肖卫国回答的两秒钟里,贾世美已把应对的方案定好了:教,非答应不可;关键是怎样教,啥时候教。
见肖卫国肯定地回答“是的”,贾世美很淡然地说:“其实炒炸药跟做庄稼活一样,不用学,‘人家咋作我咋作’,瞅一遍就会。但凡事都有个窍,上次我跟你说过,炒炸药跟烧窑一样,关键在火候:该大火时大火,不该大火时还大火,就‘烧流了’。而啥时候该大火,啥时候该小火,啥时候该熄火,这是个说不清的事,完全凭经验,但我可以肯定,像你这聪明的小伙,看我炒两锅就会了。当年县里办学习班,我是‘三锅过关’的状元级。”
听了贾世美的话肖卫国心里凉了半截,看来这个技术学不到手了;这家伙肯定听说知青开始招工了……下次公社搞工程炒炸药还不知猴年马月的事……
二十八、大年三十
大年三十终于来到了,祝家湾的村民在雄鸡的啼叫声中迎来了盼望已久的这一天。吃罢早饭五个学生娃便来到知青家,肖卫国和计小平已把准备工作做好了:写字桌搬到卧室中间;桌子正中摆着一个装满墨汁的磁碗;碗沿上摆着两枝毛笔,这是为两位“书法家”同时书写准备的;裁好了的红纸条全放在床上。
见人到齐了,肖卫国瞅了一眼二元,“开始干吧?”二元说了声“中”,肖卫国便发号施令,“七十幅对联得抓紧,搞不好一上午写不完。七个人我分个工:小计念对联;我和二元写对联;春生和全发打下手,把写好的撤下去,找地方摆好,凉着;红胜和小娃,一个烧火,一个搅面熬浆糊。各司其责,开始。”
手执那枝从保管室借来的“不咋的”的毛笔,肖卫国用他稳沉厚重的“颜体”为军属二元家写了幅对联,上联是“军民团结如一人,”下联是“试看天下谁能敌”,横联是“绝对真理”。“二元,这幅对联咋样?”肖卫国问道。“那有啥话说”,二元瞅了一眼答,“肖哥的颜体写得好,雍荣华贵,字字赛牡丹。”
二元为贫农五保户写了一幅对联,上联是“孤寡老人享五保”,下联是“人民公社好处多”,横联是“安渡晚年”。写完后他对小计说“昨天定的是‘管吃管穿享五保’,但五保包含了管吃管穿,我觉得用‘孤寡老人享五保’好”,“嗯,改得好!”小计对二元伸出了大拇指。肖卫国也发出赞美之辞,“这柳体写得好:清瘦,潇洒,精神。”
肖卫国为工属老太家写了一幅对联,上联是“男当工人抡锤砸铁”,下联是“女为社员挥镰割麦”,横联是“光荣人家”。写完后他也对小计说:“昨天定的是‘挥舞镰刀’,我觉得‘挥舞镰刀’与‘抡锤砸铁’不对仗,改为‘挥镰割麦’好。”“嗯,改得好!”二元对肖卫国抻出了大拇指。小计则说道,“小肖,改得好,抡锤对挥镰,砸铁对割麦,既工整又对仗。二位书法家,你们觉得哪幅对联不够味,可以随意改。改的总比原来定的强。”
二元为老地主五保户写了幅对联,上联是“文化革命轰轰烈烈”,下联是“地富反坏战战惊惊”,横联是“当心批斗。”写完后他自言自语,“原来的横联是‘当心狗头’,我觉得用词不够文明……这样改一下好。”
肖卫国为生产队豆腐房写的对联,上联是“点卤水豆浆变豆腐”,下联是“再教育知青获知识”,横联是“脱胎换骨”。“改得好”小计用手捏着下巴润了一会,“原来横联是 ‘变了模样’改用‘脱胎换骨’,深刻!透彻!到位了。”
二元为保管室写的对联,上联是“五谷丰登人欢笑”,下联是“粮棉齐全社员喜”,横联是“备战备荒”。
肖卫国为窑屋写的对联,上联是“烧红砖砌幸福墙”,下联是“制蓝瓦铺安乐顶”,横联是“窑火纯清”。是个大门就得贴对联,猪圈牛棚不可少,羊圈驴棚也得写。
二元说:“我给猪圈写一幅,昨天定的那幅不咋的,我想改一下,”他闭目嗫嚅了一阵后挥毫而就,上联是“槽头兴旺辛苦所得”,下联是“售五留五钱袋鼓鼓”,横联是“工农同享”。”看到此联肖卫国不解地问,“二元‘售五留五’啥意思?”“‘售五留五’是个国家政策”,二元回答,“你家杀一头猪,自己只能吃一半,还有一半得卖给国家。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杀的猪自家吃,一点不卖给国家,城里人吃啥?”“嗯,这个政策好,”肖卫国开窍了,“工农的利益都照顾到了。”但猛然间一个疑惑涌上了他的心头:“那我们杀猪违反了国家政策?”肖卫国的神色有点焦急。“没有,没有”,二元忙给他解释,“前些时我到区食品公司问了一下,他们说知青例外,因为知青杀的猪肉一半带回城去了,这样也算‘售五留五’。”“哦……”小肖小计同时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肖卫国说:“我给牛棚写幅对联,上联是‘哞的一叫犁完二亩地’,下联是‘一声吆喝掌鞭好威风’,横联是‘牛人皆牛’。”“好一个‘牛人皆牛’!”小计说:“这牛是三颗牙的牤牛娃,这人是一十八岁的棒小伙。”
“我给羊圈来一幅,”二元的兴头起来了,他边摇头晃脑,边执笔书写,其上联是“身强体壮老骚胡必当首领”,下联是“才冒头角小羊羔紧随其后”,横联是“六畜兴旺”。“好!”众人一致喝彩。肖卫国给了八个字的评价,“写的真好!惟妙惟肖!”
肖卫国给驴棚写对联时发了一番感慨,“驴子这家伙不能跟牛比,它出力不少,可没落个好,就因为它的倔脾气;一个尺把宽的水沟,猪呀羊呀一蹦就过去了,可它死活不过。你用棍子打它,它敢用蹄子蹶你。”小肖的上联是“驴苦驴乐驴行天下”,下联是“驴是驴非驴蹄生花”,横联是“驴道同乐”。“肖哥”,看罢横联春生腼腆地说:“看来你喜欢驴脾气,也是个倔巴筋。”“是的,”肖卫国表示认可,“认准一个理,打死都不改变,这也是个可敬可佩的品行。”
特殊的门联写完了,普通社员家的门联好写的多,什么“破四旧改变传统意识,立四新弘扬造反精神”,“革委会红色政权,搞整党吐故纳新”,“人民公社是金桥,三面红旗迎风飘”……更多的是毛主席诗词,诸如“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春风扬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当二元的妈在他家院子里喊道“二奶娃,回家吃饭罗”,这时对联全部写好了。
下午小伙子又分成两拨,在村里挨家挨户地贴对联,贴比写快的多,不到四点张贴工作就做完了。老队长瞅着自家门上这红纸黑字,充满吉祥、闪耀喜悦的对联,一脸笑地说:“今年不同往年,林昌‘双纳新’了,队里又添了几个小青年……”这是大家共同的心声。
回到家小计小肖忙活着做年夜饭,当炒菜的小计用手里的勺子敲了一下锅沿,发出他这位大厨师最后的一道命令:“熄火”,随着烧锅的伙计小肖的一声“遵命”,年夜饭的六个菜便完工了。
六盘热气腾腾的菜摆上了写字桌,“同窗三载”的二人面对面地坐着,挂在屋梁上的马灯旋到了最亮,那热情的光芒在这小哥俩脸上泛着红光,身在异乡,又是跟“外人”一起过年,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让二人显得格外兴奋。桌子上摆着两瓶贾世美送来的黄酒,一开盖便冒出一阵阵诱人的酱香。邀请他们一起吃“团年饭”的人家太多了,在村里起码过半数以上,考虑到不便打扰别人的团圆,俩小青年回绝了一切盛情邀请。
“趁热吃,”年长一点的计小平吩咐道。肖卫国抓起了酒瓶,“还是先说点啥吧,嗯……祝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干!”“干!”手握的酒瓶碰了声响后,二人便仰着脖子各自灌了满满一口酒,正准备夹一筷子菜往嘴里填时,门外闯进来一个人,只听他高喊一声“慢!算我一个”,来人一手端着一盘六个被“一分为二”的腌鸭蛋,另一只手提着一瓶黄酒,来者便是老歪。
“这就是武汉风味?好!啧啧,你瞅这夹干肉;五花肉蒸得流油……干子全进味了。你瞅这粉蒸肉,红方的颜色,红方的酱香,让人食欲大开。用啥垫的底?”肖卫国答“藕,”“绝配。你再瞅这糯米元子,色,香,味,形,四个标准全够得上,筷子夹着,先看再闻后尝,不忍进口啊!”说归说,老歪还是夹了个元子,送进了嘴后微闭双眼,细嚼慢咽,像美食家那样慢慢品尝。
“这个‘三蒸’是我们汉阳过年的传统菜,家家都做,”计小平向老歪做了简单介绍。老歪在对三盘炒菜作了一一点评后举起了手里的酒瓶,“刚才你俩咋说的?为了我们的友谊干杯,干杯!”“干”三个酒瓶碰出了比刚才大一些响声,三人举瓶仰头,各自灌了满满的一口黄酒。正当他们准备坐下来吃菜时,门口又闯进来一个人。
“等一等,我也算一个。”只见来人左手托着半只荷叶包着的卤鸡,右手提着一瓶黄酒,那幅风风火火的模样,极像“赶场”,来者便是林昌。在桌子上放下带来的鸡和酒,林昌也指手划脚地点评了一下小计做的六个菜,至于那盘腌鸭蛋,不用说他就知道是老歪送的:“老通城”的豆皮在武汉独此一家;这人见人爱的腌鸭蛋,在祝家湾会制作的仅老金一人。“你们仨刚才说的啥?”“为了我们的友谊,干杯。”“这话好,中听,为了我们的友谊干杯!干杯!”四个酒瓶碰出了比刚才更大一些的响声,四人举瓶仰头,各自灌了满满的一口黄酒,当他们准备坐下来吃菜时,门口拥进来一群人。
“我们是来打平伙的”,为首的老祝一手端着一盘切成片的卤猪肝,一手提着一瓶黄酒,尾随其后的是贾世美,曾修理,贾红江,贾红号……他们都是一手端一盘菜,一手提一瓶酒,桌子上摆不下了,装菜的盘子只能摞起来放。各人的酒瓶自己拎。
肖卫国用眼光扫了一下,“男一等”全来了,见大家如此的抬举,他觉得自己的脸面不说似碾盘,起码比磨盘大一圈,即使刚才喝了三口凉酒,他也觉得心热呼呼的。他大着嗓门说:“各位大哥,小哥,老哥哥,你们的到来让这小茅屋蓬荜生辉,我代表那四位知青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大家思想进步,工作积极。在我们这喝酒,搁劲吃菜啊,小计的家乡菜‘汉阳三蒸’平时不说你们,就是我都吃不着。今日你不尝尝会失悔的,过了这村没这店,再想吃还得等一年,趁热吃,趁热吃。”他的话音刚落,小山村里的这群庄稼汉便一拥而上,呼拉拉,二筷三夹,小计忙活了半天的“三蒸”倾刻便碗底朝天,三盘炒菜一扫而光,老歪带来的腌鸭蛋也不剩半个,这群干起活来如狼似虎的汉子,吃肉喝酒那是狼吞虎咽。“我把菜热一下,大家慢点吃,慢点喝,三十晚上要闹一夜”,计小平端了几盘菜到厨房馏了起来。
“我提议,请林昌给大家致《新年致辞》,中不中?”老歪发出了倡仪“中!”“中!”……一二十张嘴叫了起来,因为手里都拎着酒瓶,没一个鼓掌的。
“好,我说两件事:一件事使人高兴,让人觉得精气神十足,过日子有个想头,一件事让人伤心,恨不得捂着头大哭一场。”本应高高兴兴地过大年,大队书记兼小队长的倪林昌竟有件特别伤心的事要说,真是令人费解,那件“伤心事”不光封住了大家的嘴,还拴住了众人的心。
“先说高兴的事。前两天队委们开了个会,一致认为今年的成绩是主要的,分值虽说只提高了五厘,但那是两成半的增收啊!大家一致认为,明年肯定会有更大幅度的提高,为啥?因为我们找到了‘芝麻开门’的决窍。农业包括农林牧副渔五个内容,农业还有个‘水肥土种密保管工’的《八字宪法》,那天我们着重议了一下二者的相互关系。经过争论,大家的认识统一了:水是农业的根本,没有水,农业,林业,牧业,副业,渔业,一概莫谈。以前我们的宝全押在种植业上,就因为没有水,如今‘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帮我们扎了霸,修了渠,引来了源源不断的天河之水,有了水,接下来怎样让社员装钱的口袋鼓起来?那就得全面发展,统筹安排,专门种粮食是不行的,大家看到了,去年我们种水稻改用了矮杆,种红薯改用了‘下蛋,’产量确实增加了不少,稻谷亩产过千斤了,可还能提高多少?就没个顶?我看离顶不远了。所以社员们的生活水平要大幅提高还得在林业,牧业,副业,渔业上想点子,下功夫。这几个方面稍许投点资,要不多久就能改变贫穷的面貌。但大家知道,吃饭是根本,即使保本,庄稼也得种,这是最基本的国策,动摇不得。会上大家集思广益,想了许多发展集体经济的好办法,归根结蒂一句话,明年我们的目标:分值不是二分五,要翻番,五分!”说到此林昌打住了话头,他想听听社员们的反应。
“这话听了来劲,振奋人心啦!”老歪的话言简意赅,他想抛砖引玉。
“有水,啥都好办;没水,一切免谈。队委们抓住了‘水’这个主要环节,并且要大做文章,没话说,肯定会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老祝的话大刀阔斧,一点不拖泥带水。
心眼小,点子就多,贾世美看问题比较全面,“有了水,主打的庄稼能高产稳产;大队林场树苗的成活率能提高;有了水,队里的养猪场可以扩大;队里的菜地瓜田、队里的豆腐坊窑场都可上个台阶;有了水,个个堰塘能养鱼,不说旁的,光养鱼这一项,估约末一年队上能整个大几千,甚至上万元。”
今年还是超支户的贾红江撅着他那厚得像猩猩似的嘴唇说:“大家咋看我不管,总之我的信心满满,我坚信:只要全体社员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队委会的决议,明年的分值升到五分绝对没问题。也就是说,明年我摘掉超支户的帽子那是‘三十两银子——一定(锭)’的。”
“我有一点建议”,男一等里最年轻的链鱼说:“既然大家知道了水的重要,那渠道的金贵就不用说了。我只想提醒林昌,要爱护渠道,每年要派工维修,渠边可种蓖麻护坡,每年收几千斤蓖麻,可卖不少钱。与水有关的还有堰塘,塘泥要每年挖……好了,我嘴笨,只会瞎球喷,不说了。”
……
“男一等”里平时很少有人“关心政治”,但谁都没想到三十晚上的团年饭,反倒开成了队委会的“扩大会议”。这些平日里低头干活的汉子们竟拧着酒瓶争着给队长进言献策,多激动人心的场面啦,林昌听得心花怒放。这一切绝非灶王爷升天前给“男一等”开的窍,也不是一肚子花花肠子的老歪的巧安排,而是酒神杜康使了个魔,把大家心里的好点子全引诱出来了。
好消息被大家消化得差不多时,林昌又大着嗓门说:“我讲第二件事,令人伤心的事。前两天小肖和小计救了世美的娃子,这事想必大家知道了,听说韩会计还把它写成书面材料上报到区知青办。这本是件好事,怎么变成了一件令人伤心的事呢。你们可能听说了,68年下乡的那批老知青今年八月份开始招工了,经过政审,填表,体检,十月份走了近一半人。因此我想到咱队的五个小青年明年会不会走,估约末走的可能性极大。一想到此我心里就难过,多好的小青年啊……每天跟他们一起上工,你会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朝气蓬勃的,精气神十足。收工回村,有说有笑,喜气洋洋的,一点不觉得累。哎……他们是今年正月十五插队的,差半个月才一年。可这三百五十天里他们干了些啥?生产上,绝对是五员能征惯战的虎将,依我看,远远胜过了刘备的‘关、张、赵、马、黄’。大家看得到:修水库,运土采石,他们比谁都跑得快;开渠道,打眼放炮,他们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双抢’他们的表现咋样?户户的社员赞不绝口。生活上也是好样的,有目共睹:一有空,不是帮五保户挑水,就是帮军工属扫地。特别是小肖,为社员摆治毛病,那是随叫随到,不光态度热情,还蛮有疗效:老寒腿哈喽包(气管炎),他治好不少。红昆的娃子上了学还尿床,他连扎五天针,便断了根……。”
“队长,过去的事提它干啥?毛主席最近指示,‘要立新功’”,肖卫国打断了林昌的话。“好人啦”,林昌接着说,“你们五个小青年真是贫下中农知心的好兄弟……你们要走了,我们能不伤心。”
林昌说话时小计将桌子上的菜来回馏了个遍,这些来“打平伙”的汉子大多数不是做家,但个个是吃家,他们仿佛非洲加拉纳河里的鳄鱼,当遇到迁徙的角马便大快朵颐,仅此一餐,可解一年之馋。
“乡亲们过年好!”没见到说话的人,已听到宏亮的声音,当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到门口时,一个身材魁武的男人瘸着腿走了进来,来者便是伤残转业军人、现在枣阳火车站工作的“大脚老太”贾永成,第二个进门的是他的爱人陈书英,紧随“小脚老太”的是十几位忙完了家务、侍候好了老小、想来赶热闹的“女一等”。
贾永成刚走进中间的灶屋,右边大卧室里的人群就叫了起来,“老太好!”“俩老太好!”……贾永成见状慌得频频摆手,“我先申明一下,只要进了这个门,大家高低别叫我老太。因为上这来是看我梦寐已久的‘小兄弟’肖卫国和计小平。我是共产党员,走到哪得听领导的话,在与知青的称呼上,既然公社有安排,我就得照办。出了这个门嘛……”,贾永成正在思索怎么讲,反应敏捷的老歪接上了话把,“那还用说,‘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呗。”贾永成对曾修荣投去极为赞赏的一瞥,“老歪呀老歪,祝家湾就数你能。”
肖卫国和计小平走到贾永成身边,同时说了声“贾大哥好!”贾永成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像久别相逢的亲兄弟,“你们二位好!听老陈说,在即将过去的一年,你们五个小青年对我家照顾的挺周到,不是担水,就是扫地……叫我咋感谢你们?你们对贫下中农有真感情,不光照顾我这个工属,对户户的社员都是以诚相待。今天下午我一回来,就听说你们俩救了世美的那个命大的娃子,算算他也是我的八代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俩是好样的!这个”,说罢翘起了大拇指。
陈书英拉了一下肖卫国的衣角小声地说,“你贾大哥下午放的假,坐末班车从县里赶到区里,又从区里走回村里。吃年饭时听我说了你和小计的事,他坐不住了,放下碗筷就过来了。”
贾永成用目光在人群中很快找到了倪林昌,他高声问道,“林昌,我这俩兄娃今年评上‘五好社员’没有?”“不光评上了‘五好社员’,还当上了共青团员”,林昌的回答是响亮的,仿佛部队的首长宣读获奖人员名单时那样充满喜悦,“像小肖这好的青年评上‘五好社员’,当个共青团员远远不够,依我看……,应该发展共产党员。”“肖卫国未满十八岁,还不到入党的年龄”,大队书记林昌心里当然有数,“我们正在积极地培养。”
“哦……还年轻,不到年龄不行”,说这话时贾永成从挎包里拿出一支钢笔和一本精美的日记本,“这是我今年‘先进工作者’的奖品,小肖,这支笔送给你,小计,这个本子送给你,略表我的一点心意,二位贤弟莫嫌弃。”“谢谢贾大哥!”“谢谢贾大哥!”俩小青年手拿着贾永成送的礼品,心里得意的很,他们用目光偷偷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从社员们的眼神中他们看到了“羡慕”:老太每年的奖品总是转赠给那几位挂在他心尖上、也是他最抱希望的人。
凡事替他人着想的老歪此次也不例外:他老贾今年的奖品可能就这两件。如果再多一件,他一定送给林昌:因为林昌让他家摘掉了“超支户”的帽子。他再瞅林昌,发现他的神态很坦然……“双纳新”的干部就是不一般。
“女一等”到小青年这里是来玩的,男社员议论大事时她们从老歪家和二元家搬来小饭桌,围着桌子打起了扑克牌。两个大马灯把小青年卧室的角角落落照得雪亮,她们想美美地玩一场。玩的是她们喜欢的“争上流”,贾世敏从家里带来了贴脸的纸条和浆糊。
妇女们玩的热情极高,仿佛那尽情的大笑,能了却即将过去的一年里残留的疲劳。这些习惯熬夜的女社员的狂欢,非但没有引起男社员的兴致,反而唤醒了隐藏在他们身上的瞌睡虫:这些一惯早睡的汉子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打,人则陆陆续续地向小肖和小计告辞回家。
大脚老太出门前对林昌一再交待,“队长,一旦招工的单位相中了咱队上的小青年,你千万别阻拦!知青上山下乡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进城当工人同样是祖国的需要。我相信,在工厂里他们的贡献更大,表现更好。别人不说,你瞅小肖: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一看就是块出类拔萃的料。日后嘛,搞管理,那是车间主任,搞技术,绝对是工程师。总之,每年的‘劳模’跑不了。”贾永成拍了一下林昌的肩膀又说:“你再玩一会,我先走了。”可出门没走两步他又折了回来,对着林昌的耳朵小声地说:“小肖入党的事你要抓紧,争取在农村解决。能搞‘双纳新’的话……,”突然老贾感到对林昌说这话明显的出了格,便闭口不语了。
“我知道自己不如小肖,他入了党我让贤。”林昌说这话时态度是坚定的,口气是干脆的。老贾拍了拍林昌的肩膀赞扬道,“思想有这个境界,好!不愧是‘双纳新’的料。”
鸡叫了头遍,大家知道灶王爷上天了,新的一年开始了。计小平不知道黄酒的厉害,喝的猛了点,世美酿的琼浆玉液把他撂倒了,此时他已进入梦中。肖卫国也很困,但不能睡,他这个主人还得招待那些正在兴头上的朋友。
“肖哥,有啥吃的?我肚子饿了”,红胜张口讨吃的,“我也饿了”,“我也饿了”,同桌的几个学生娃都叫了起来。“饥饿”仿佛是能传染的温疫,另一桌的几位女玩家也叫了起来。“好了,好了,大家接着玩,我给你们馏包子馍”。没一会,肖卫国端上来一脸盆热气腾腾的食物,他给在场的每个人发了一个包子,一个枣馍。
“肖哥,你这包子做的真好!”“枣馍也不错”,开始品尝的学生娃发出了赞扬。“哎唷,这是啥家伙?”惊讶的话语引来众人的注意,只见红胜从嘴里吐出一节红枣那长、黄橙橙的高梁杆。“肖哥,这家伙要是硌掉了我的门牙,你说咋法?”“哈哈……”,肖卫国爽朗地大笑起来,“这可怨不着我。这菜包枣馍都是你姑世敏做的,要问咋法,你找她。”
再看平时无事都要笑三笑的贾世敏,此时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估约末笑了两分钟,待大家“风平浪静”后她才用长辈的口气说:“红胜,不是姑害你,你吃出节高梁杆怨你点子低,没佛气。”肖卫国马上插话,“那是你想害我和小计?”“害你们?那哪可能呢。是想成全你们。”吃出节高梁杆是成全我们?肖卫国百思不得其解。贾世敏的回答却振振有词,“你们小青年不是天天张口闭口要做人民的老黄牛吗?你知道牛有上牙无下牙,还是有下牙无上牙?”这个常识怎能难住肖卫国,他信心满满地说:“当然是有下牙无上牙。”“那上牙跑哪去了?”“咦!这真是个问题。”束手无策的肖卫国只有耍赖,“一个傻瓜提出的问题,十个聪明人也答不出来。你真要问,莫问我,问牛它妈,为啥生的娃子没上牙。”“告诉你吧兄弟,牛的上牙全叫高梁杆硌掉了,这里有个典故,赶明日叫老歪给你喷喷,啥事经他那张嘴,喷出来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说实话,我在枣馍里裹了节高梁杆,就是想硌掉你们的上牙,让你们早日变成为人民服务的老黄牛。”
“姑,你这是就筋,是歪论,是封建迷信,是强词夺理,你不也是经常学《老三篇》,不是也叫嚷做人民的老黄牛,你咋不把自己上面的牙硌下来?”红胜大义灭亲,偏向肖卫国。“别跟你姑嚼牙巴骨。红胜,你到对面二元家院子里找块红砖,我把你姑上面的牙齿全敲下来。”哎唷,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贾世敏撒开脚丫子,一路笑着地跑了出去。
鸡叫了三遍,天快亮了,此时一向吝啬的灶王爷正挑着一担沉甸甸的财宝,风风火火地朝祝家湾赶,在新的一年他将给户户的社员分发福祉。这老头为何一反常态,因为他的顶头上司老天爷去年被贫下中农恶狠狠地耳刮了两下(修渠,扎壩)。
二十九、过革命化的春节
年三十忙碌了一天,疲惫不堪的肖卫国和计小平初一早上起得很晚,中餐和晚餐不是这家吃就是那家请的,一天他俩没回家。当地人有初一串门走亲戚的习惯,这天人们进进出出地忙个不停,其目的只一个,联络感情。如果说这年的初一跟往年一样,那这年的初二就是“破天荒”。
初二早上吃早饭时后坡上响起了三个声部的小合唱:倪林昌的男高音,老模的男中音,万清的女高音。林昌喊道,“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今天我们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老模喊道,“吃罢早饭挑筐子扛镢头,到大队林场领树苗。”万清喊道,“俩人一组,上小东山栽树。”
以往每年过罢年(正月十五以后)才下地干活,今年初二上山种树,真稀奇!这个移风易俗的革命行动,一般人是想不出来的,它是“双纳新”的干部倪林昌、脑壳里经常有奇思妙想的老歪、以及身上“阳气”蒸蒸日上的知青一道议论后决定的。
种树是俩人搁班子:一个用筐挑树苗,一个使镢头挖窝,不用挑选,小肖与小计是当然的一对。
种树的队伍来到小东山的脚下,平日里觉得小东山很高,很神秘,特别是山顶上老山寨留下的断垣残壁,户户的社员有一种敬畏的感觉。而今天这个山头像个年事已高的老汉,衣食住行自己毫无能力,处处都由年轻的后生打理:今日社员们上山种树,仿佛给他试穿一件绿色的新布衫。
社员们两人一组,呈散兵形向山上“进攻”。“小肖,这地方能种一棵”,小计指着一块大石头的根部说,“我估计这地方土层较厚。”肖卫国用镢头刨了一下,不出所料,土层有一尺多深,他使镢头刨了个小坑,小计放进一棵树苗,用土把根盖住,然后把树苗扶正,又拢来土在树根部培了培,然后用脚踩了踩,他的工作便完成了。最后小肖收尾:使镢头将根部的土狠劲砸几下。种松树的这套程序是林场的老员工教的。“哎……要有点水浇浇就好了,哪怕撒泡尿浇浇也行”,计小平十分惋惜地说,“这样成活率会大大提高。”“可不是,”肖卫国表示赞同,“但愿望归愿望,愿望终究不是现实。特别是那种顶级的愿望——渴望。这些树苗对水就是‘渴望’。么办咧?空着手爬山都累,更别说挑一担水,只能‘望天收’啰,好在松树跟骆驼一样,耐旱。”
山脚下能种树的地方都种了,社员们又向半山腰进军。快十一点钟时,大部分社员的树苗用完了,此时有的社员躺在大石板上晒太阳,有的给队长打个招呼,便回家招待客人。计小平的筐子里还有五棵松树苗,可半山腰好像没地方可种了,扔了吧,又觉得可惜。“咋办?”小计望着小肖发问。“这样吧,小计”,肖卫国对他的知心朋友说:“插队一年了,到如今我们五个人谁都没上过小东山的顶。要不今天咱俩开个虾子荤,爬到山顶看看,说不准上面还有块好地方能种树。龙头上种棵松树,龙尾上有棵槐树,首尾相应,多美气。”“行!”小计赞同小肖的主意,“乘着这会肚子没饿,说上就上”,小计手里拿着五棵松树苗,小肖扛着镢头,他俩朝山顶攀去。
半山腰的社员发现了他们的动机,林昌高声喊道,“二位注意安全。”老歪补了一句,“脚踩在草上不打滑。”小肖小计听到后转过头来对着下面喊道,“知道了,我们上去看看就下来。”“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二位知青终于攀上了小东山的山顶,气喘吁吁的他俩双手叉腰地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那模样仿佛两只羽毛已丰、但从未在蓝天上翱翔的小山鹰,跃跃欲试地准备博击长空。
他俩面对东南方,极目远眺,前湾公社的那些小山,那些水库,那些堰塘,那些梯田,那些坡地,那些村庄……尽收眼底,历历在目。俯瞰着这熟悉的一切,心底能不激发出一种热爱?油然而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感?
瞅罢东南方,再看西北方:进入眼簾的全是山,一架比一架高大的山。这些山的山梁全是光秃秃的,只是在山的根部或腰部有土的地方,才有一小片一小片的丛林。看这些延展到天边的大山,对那雄伟壮丽的山峰,年少的他们除了“莫名其妙”和“自我渺小”的感觉外,更多的是一种对大自然的敬畏。
“好壮丽啊!”肖卫国发出了感叹,“这辽阔的视野跟站在海边差不多,我一辈子没经历过。”“是的”,小计说:“一望无边的原野既能让人心旷神怡,又能让人浮想联翩。”“除此之外它还能陶冶人的情操”,肖卫国补了一句,“视野的开阔必然会虚怀若谷,一针一线,一砖一瓦,置于其中简直是微不足道。”
“小肖,这里能种树”,小计指着他们身后不到一米远的地方说,“这里有土。”离他们立足的大石头不远处横着一块一米高、五米长的大石块,两块巨石间似乎有土的存在。肖卫国使镢头刨了刨,两尺深的土层还有点墒,种树正好。小计把五棵树苗间隔一米地排开,培好土,他便站在一边,等肖卫国用镢头在根部狠砸几下,种树的任务算彻底完成了。当时小计说五棵松树代表他们五个知青。
下山前他俩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巨大的岩石后一米处有那块长石横在那;夹在中间的小松树坐北朝南,前有充足的阳光照晒,后有长石挡住来自北方的寒风;两块巨石手牵手地围着它们中间的那一“抔”沙土,那是松树苗赖以扎根的地方。“小肖,你估计这几棵树苗能不能活?”“那谁知道。我希望能活,哪怕活一棵也行。你瞅瞅北面的山梁,几十里没一棵树。这五棵哪怕活一棵,也算得上凤毛麟角。”“唯愿如此。小树苗哦,不看僧面看佛面,咋说你也得活一棵”,这是下山前小计说的最后一句话。
初二的晚饭是在老歪家吃的,餐桌上老歪问,“二位小青年,今日社员的情绪如何?”“那有啥话说”,小计回答,“毫无怨言不说,还个个兴高采烈,精气神满满的。”“初二便出门干活,这叫移风易俗,在祝家湾肯定是史无前例”,肖卫国回答,“这属新生事物,当然人人有兴趣。再说这两天尽吃好的,出门运动一下,晒晒太阳,消消食,有何不好?”
老歪的看法与二位小青年一样样:今日社员的表现,使他这位“初二上工”的“始作俑者”极为满意,信心坚定的他说:“日子过得顺心,特别是过得有盼头时,人哪,那是度日如‘年’——天天像过年。即使年三十要他去除牛屎,清猪粪,他也不觉脏,不觉臭,干的心甘情愿……”
初三生产队安排的农活是挑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