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干农活的第一天
“喔喔喔……”,对面二元家的公鸡起了个头,全村的公鸡跟着唱开了,宁静死寂的小山村显现出了生气。在寒冷漆黑的冬夜,这些恪尽职守的“五德先生”已不厌其烦地演练了三遍合唱,爱睡懒觉的太阳公公也被它们闹醒了,再摸曲一会就该出门了。
没有钟表计时,小青年们压根不知道几点钟,但他们都被雄鸡嘹亮的叫声吵醒了,睡意未尽,还不想起床。土坯墙和厚厚的茅草屋顶屏蔽了外面的严寒,在这漆黑低矮的牛棚里,默不作声、安祥自在地倦缩在温暖的被窝里,仿佛大兴安岭的熊瞎子藏在树洞里过冬,绝对是很惬意的享受。新生活给小青年造成的新鲜感,由此而产生的好心情,此时还是浓浓的,方兴未艾。
外面逐渐的热闹起来,毛驴行走在石板上蹄子发出的“踏”“踏”声,旋转的碾轮发出的“吱咕”“吱咕”声,毛驴三不知地打个响鼻,公鸡出笼前最后的那两声鸣啼……这些小青年从未听过的天籁之声,极像一章恢宏交响乐的序曲,既低回婉转又高亢嘹亮。肖卫国躺在床上无心欣赏这优美的旋律,他不想享耳福,他想饱眼福,他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他想看看是谁起的这么早,啥活非在天还没大亮前干。
推开家门,朦胧中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而在中国农村早有上千年历史的“碾米”。一头黑毛驴拉着碾轮,围着碾盘一圈一圈地走着,一大清早就干活,毛驴的心情如何?是愉悦,还是愤懑,难以琢磨。它高兴,想走快点不中,它悲哀,想摸蹭一下还是不中。它只能严格地遵照主人的要求,四平八稳一步一步地走着。
毛驴和碾子是生产队的,谁家都能使,需要排队。正在碾稻谷的是老歪的媳妇,身材高挑的老金身穿一套厚实的蓝色的棉袄棉裤,为了抵御清晨的寒气,头上围着一条花毛巾,人显得臃肿。她每吸一口气便吐出一团白雾,极像得了道的仙姑。黑毛驴也有这个魔,从它鼻孔里喷出的雾气比老金的更粗更浓,因为它正在展劲干活。老金冻得通红的手指握着一个扫帚头,她三不知跟着驴后面走上两圈,用手里的工具翻动一下碾盘上的稻谷,使它们压得均匀些。
肖卫国对还没混熟的老金礼节性地问了声好,便靠着门框看起来了,毛驴机械化的转圈和老金木偶式的动作,虽然看起来枯燥乏味,却使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到碾盘上的稻谷逐渐分裂成秕糠和大米,令他深感欣慰——今日一开门便“捡”到“大米打哪来”的知识。
看了几分钟,肖卫国朝贾世美家旁的一个过道走去,过道上篷着顶,过道中安放着一个磨盘,一头灰色的毛驴在拉磨。这头灰驴比那头黑驴高大得多,因为拉磨比拉碾子费劲——前者是干摩擦,后者是纯滚动。世美的老婆胡惠兰不时地朝磨眼里喂着干透了的麦子,麸皮和面粉的混合物源源不断地从磨道中流淌出来。
身材单薄的胡惠兰是“女二等”的劳力,林昌给小青年们介绍村里的基本情况时说过,胡惠兰是名共产党员,她思想先进,当年也是个李双双式的人物;而她的老公贾世美跟喜旺一样样,人极有魔,但思想落后,干队上的话不球中,搞私有靠得很。
彼此问过好后,胡惠兰主动地向肖卫国介绍面粉生产的全过程,“这磨出来的面粉还要用筛子筛,筛子有几种,窟眼小的筛出来的面白些,可达到二级面粉。窟眼大的筛出来的面黑些,因为里面麸子多的缘故。咱庄稼人看年成过日子:丰收了,户户的社员也舍得吃二级面粉;欠收了,不得不吃黑面粉。今年春上队里吃周转粮,社员们只能吃黑面馍了。”体弱多病的胡惠兰的话不多,她主动的给肖卫国这个洋学生讲完她这个老师该讲的知识,就不再言声了。肖卫国很高兴,天没大亮他就上了两堂课:他又知道“白面是咋来的”了。
肖卫国从磨房里走出来,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老金碾米,那模样显得痴呆,其实他的脑子转得飞快,他从农村这千百年来的司空见惯中发现了伟大,他觉得农村的妇女是最值得尊敬的人:每天第一个起床干活的是她们,每天最后一个上床睡觉的是她们;出工干活挣工分少不了她们,做一天三顿饭的还是她们;为全家缝补浆洗的是她们,为老小纳底做鞋的还是她们……哎育,没想到现在农村里,妇女肩上的担子还这么重呀!
心里泛起了极大的同情心,肖卫国便为妇女鸣不平,“老金,这碾米磨面的活大老爷们不能干?”“他们?没那个习惯,‘长不管,短不管,早晨起来捧大碗’,就那德行。”老金抬头瞅了瞅天说:“小青年,赶紧烧锅吧,一会老模邪嚯就得上工了”。老金将碾好的稻谷装进布袋,看来今日没时间簸了,以后有空再拾掇。
祝家湾一队的生产由老队长贾红章全面领导:“男一等”每天的活路由倪林昌安排,“女一等”的活路由“老模”贾世奇安排;“男二等”每天有固定的活,比方种菜,兴瓜,磨豆腐,做窑活,这是些单打独斗包工的活,不需要领导,“女二等”由妇女队长杨万清安排。只要天好能下地干活,每天吃罢早饭林昌便在后坡上扯着嗓子喊,今日到哪哪,干啥活,大老爷们走啰……连着邪嚯三遍,完了他先去田头地角候着。隔个十来分钟,估约末“男一等”都出门了,“女一等”的碗筷也拾掇罢了,老模就在后坡上邪嚯起来,今日到哪哪,干啥活,大姑娘,老娘们走啰……连着喊三遍,完了他便到田头地角候着。再过十来分钟,估约末屋里鸡毛蒜皮的琐事都摸曲完了,杨万清也在后坡上邪嚯起来,今日到哪哪,干啥活,老妈子们走啰……连着喊三遍,完后她便到田头地角候着。社员们每天都能听到后坡上的“三部曲”,它就是号角,就是命令,多少年这个小队的干部社员就是这样有序地生活着。
昨天林昌通知五个小青年,以后跟 “女一等”一起干活,属老模领导。“老模”是“老劳动模范”的简称。老模贾世奇是个“带把”的男人,今年四十五岁,属牛的,说更准确,老模还是个童子身——老光棍。贾世奇十六岁时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据他说后来在东北战场随着大部队起义加入到解放军的行列,在部队他给解放军的首长喂马。老模的另一个雅号是“老东北”,因为他爱吹东北的往事,他嘴上挂的不多,颠来倒去的就那两件事:一件是“东北的那个冷劲莫提了,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刚从鸡鸡里撒出来的尿立马就冻住了”;另一件是“东北的那个仗打得恶得很,炮弹飞来飞去,呼天呼地,山呀岗呀炸得直晃荡。”按说老摸那段不算长的从军史应该是绚丽多彩,对后人极有教育意义:那里面除了有国民党军队的腐败专横,还有共产党军队的民主平等;除了有炮火连天的战争,还有如火如荼的土改;除了有长白山的冰天雪地,还有黑龙江的大豆高粱……你要是个喷家,随便加点油盐,放点葱姜,够你有模有样地吹一辈子。可我们的老模同志只会干不会喷,似乎他光荣的军旅生涯中除他,就只有首长骑的那匹大黑马。
老模的那段历史到底咋回事,从没见过组织开的证明,没有任何人知道。如是队里的一些闲得牙巴骨发痒的人,便七拼八凑地整出了一本“口头版”的《老模从军记》,这本洋洋几十万字的小说最终的结果是:东北的仗打得太恶了,天太冷了,老模当逃兵了。最先说这话的人也许不存恶念,仅仅是喷闲话。
但在文化生活极为贫乏的农村,《老模从军记》被那些喷家添油加醋,越传越神奇。对这沸沸扬扬的风传,老模嗤之以鼻,压根不当回事。好在了解老模善良正直的人在祝家湾是多数,他们认为老东北亲口说的那两件事是他个人的“正史”,可信;而《老模从军记》是野史,不可信。
老模是五零年退伍回家的,家里的亲人都没了,他挨着叔伯兄弟贾世美的院子搭了间草棚住了下来。在队上干活老模挺积极,三不知还给队长支个憨招,出个傻主意,这个好作风是在队伍上养成的——解放军的大首长经常征求他的意见。老模在生产队人缘不错,但二十年下来他一没入党,二没当队长,三连个媳妇都没找着,为啥?因为他天生有个毛病——大脑里少根筋,照当地的说法,“人有点信信的”。老模的个头还行,身材五官也中看,可有个坏习惯:一开口说话便两眼瞅天,讲完了就恢复正常。了解他的人认为这是个生理毛病:牙巴骨上的经拽住了眼球上的经。不了解他的人认为这副模样是“目中无人”。队里的妇女,特别是他们贾姓的小媳妇、老嫂子,为老模找对象操了不少的心,可始终没有一位女性相中这个正当年的汉子。老模也一再降低标准,条件由“有点毛病的黄花大闺女”,降到“寡妇带俩娃”,就那还不中。看来命中注定打一辈子光棍,老模也就死心了。有这些毛病入党当队长肯定不行:当领导的个人形象很重要,歪瓜裂枣的你给群众作报告,不笑掉别人的大牙才怪。不管咋地,大小队的领导都瞧得起老模——老模这人无私心。社员的积极性是不能打击的,大队便委任老模当了个不补贴工分的“三队长”,专管“女一等”。再说论家门辈份贾世奇还是大队书记贾红成,小队长贾红章的小爹,咋地也得照顾点情绪。
老模在后坡上邪嚯了三声,便来到知青住的牛棚子,他站在门口对快吃完饭的小青年说:“今日前面我带你们锄草。”见顶头的司令下了命令,小青年们兴奋得不得了,撂下碗筷,扛起锄头,跟着老模上工了 。
清晨的朝阳是那么绚丽,那么的柔和,它给大地上的一切披了件金色的衣裳,清晨的空气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清凉,其醒脑提神的作用远远胜过喝一杯雨前的龙井。五个知青荷锄走在山坡的小道上,神情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体形是那么的英姿飒爽。老模在前面带路,他右手扶着肩上的锄头,左手背在背后,那个姿式仿佛他当年一手扶着肩上的大枪,一手牵着首长的大马。今日的老模特神气,好像他身后跟随的不是五个新兵蛋子,而是能征惯战的五虎上将——关、张、赵、马、黄。
此时五个小青年的心情既激动又忐忑不安,激动的是,从今日起自己由一个纯粹的物资消费者,变成一个物资的生产者,这在人生绝对是一个里程碑,自己养活自己——这是成人的标志之一。忐忑不安的因素很多,在“女一等”的眼里,今日小青年笨拙的劳动姿态绝对是一场无比精彩的猴把戏,老师们肯定笑得前仰后合,学生娃绝对羞得无地自容。然而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又使他们不敢面对这一必然的结果,心情十分纠结。哎育,今日锄掉的哪是麦地里的杂草,分明是他们思想里的莠子。
没一会老模手下的兵到齐了,其中有八个老嫂子:陈书英,张华房,李金房,郑远房,赵秀房,王香房,李树兰,李金凤。有三个新婚的小媳妇,张金枝,曾立荣,李德荣。还有五个未出嫁、但都有了婆家的大姑娘:贾红芝,贾红菊,贾世敏,曾立兰,曾立荣。加上五个小青年,共二十一人。正好,我们的老模在一队民兵排挂着个副排长的头衔。
老摸以特有的那股精气神,眼望着天地对站在田埂上的部下们说:“今日不劳老太的大驾。华房,金房,远房,秀房,香房听令……”爱唠嗑的李树兰打断他的话,大声地说:“老模,有话你赶紧说,有屁你赶紧放。你还真把自己当皇上。”李树兰的妯娌李金凤也是个捣鸡毛的货,她接过妹子的话说:“人家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见天夜里尝鲜的,吃嫩的。你老模呢,球弦不沾。混到如今还是个没开窍的娃子。只长苗子,既不开花,又不结果,种坏了。”
今日的老模为了维护自己“三队长”的尊严,压根不屌这俩舌尖嘴快的婆娘,他抬着望眼说:“正好,你们五位房‘先生’一人带一位洋学生。我希望你们尽心地教他们。那个手法,身法,步法,咋样握锄,咋样换把……都给我教到,收工前我要验收,小青年没学会当心我扣你的工分。”老太站在田埂上笑着对老模说:“三队长,那还用学一上午?简单的很”,说罢她唱起了《朝阳沟》里栓宝教银环锄麦草时的唱段,“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把脚步放稳劲使匀,那个草死苗好土发松,得儿哟,得儿哟,土发松。”站在她身边的五位大姑娘也跟着唱了起来,“前腿弓,后腿蹬,心不要慌来手不要猛,好!好!又叫你把它判了死刑,判了死刑。”刚一唱罢,在场的女社员都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这种情景小青年何曾见过,绝对没有!这种与生产相结合的娱乐形式:天然的场地,真实的演员,现存的导具,无需编排的表演…,一切显得那么的自然,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感人至深。
老模站在地头眼瞅着天又邪嚯起来,“赶紧干活!再摸曲一上午就过去了”。说罢他带头下地干了起来。一声吆喝,在场的人都下了地,一人一垅地锄开了。
肖卫国去过两次华房家,跟华房混熟了,他走到华房跟前笑着说:“老姐姐,我给你当学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先对她鞠了一躬。华房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爽快地说:“磕头就免了。洋学生,认识麦子不?”肖卫国闪着狡黠的眼光,神气活现地回答,“认识,地里除了草都是麦子。”“那你认识草吗?”“认识,除了麦子都是草。”肖卫国自以为答的巧妙,肯定能得到老师的赞扬,说自己聪明伶俐、高智商。可老华房编偏不爱这一套,听了这话她心底泛起一种对虚荣的反感和对油腔滑调的厌烦,但碍于面子,她还是把这种不认可深藏在心里,而不是挂在脸上,只不过先前微笑的色彩平淡了许多。左思右想,华房决定尽老师的职责,敲打一下肖卫国,
华房说:“你认识草?真是‘癞蛤蟆打哈哈——好大口气’。俗话说,‘读书人识不尽字,种田人识不尽草’,连你的先生我都不敢说啥草都认识。”华房恶狠狠的当头一棒,把肖卫国的傲气砸得土崩瓦解,使他感到从头顶的百会穴凉到了脚心的涌泉穴。华房接着说:“干活不唠嗑,锄掉一兜麦子少吃一个馍。不认识说认识是装懂,装懂讨人嫌;认识说不认识是假谦逊,假谦逊也讨人嫌。你刚才的回答听着蛮有学问,其实狗球的很。你压根就没回答我的问题,对不起,我这个先生只能给你打零分。记好了,打仨零分我开除你的学籍。”为了进一步说明打零分的理由,使眼前这个小青年心服口服,华房接着说:“我再问你,地里除了麦子和草以外没有别的农作物了吗?”这一问使肖卫国蒙上加蒙,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脸红得赛关公。看到肖卫国面带愧色,华房知道他有了悔过之心,她也进一步了解到他的人品——是个知错改错的好青年。“告诉你吧,过两天这麦地里还要套种麦茬花(为了抢农时,麦子未收割前在麦地空档里种棉花,割罢麦子,麦地便成了棉花地)。你可别把棉花当杂草锄掉了,棉花比麦子值钱的多。哎,你们小青年五谷不分不能怨你们,怨刘少奇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既然到咱这接受再教育,你们就得另起锅,另支灶,换思想,改作风,老老实实的学。”此时肖卫国已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玩小聪明、耍贫嘴的大错特错。第一天参加劳动就得了个零分,对他这个刚开始追求“严于律已”的小伙来说深感痛心疾首,他忙说:“老姐姐,我错了。还望你大人不見小人怪,原谅我。
瞅见小肖诚恳的眼光和坦白的道歉,原来那种由衷的好感和关爱在华房那个善良的心底油然而生,她脸上欢快的色彩又浓厚了,她洋洋得意地说:“这嘛还像个听话的学生娃。先生我额头能跑马,肚里能撑船,这次原谅你。找根绳绳系住,下不为例哟”。肖卫国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华房给肖卫国讲锄麦草的要领,“这两行麦子间如果有草,你将锄板端平,稍许深点地将地搂一遍,既锄断了草根,又给麦地松了土。这草要是长在麦根边边上,你要将锄板歪着,用板尖将草剔出来,既不能伤着麦子又要将草连根剔出,这是锄草的上等功夫。锄草时换把也有讲究:右手在前,右脚在前,将你右边够得着的草除尽;然后左手在前,左脚在前,将你左边够得着的草锄光。就这样一左一右的交换着前进。记着:脚尽量少迈,否则将松过的土又踩实了。至于那个‘前腿弓,后腿蹬’就不要模仿了,刻意那么做胳膊腿僵硬,反而遭罪。记住:咋舒坦,咋自在,咋干。别手别脚的不中。”
三五分钟华房便将锄草的要领讲完了,随后她又以身作则,将如何握锄力,如何迈腿,如何换把,以及锄板上的小技巧,如锄、刮、推、剔等等,一一作了演示。肖卫国把这些示范动作看在眼中,并努力把它们刻在脑子里。“我先走了,师傅引进门,深造在个人。熟能生巧,莫着急。记住啰,给一兜麦苗‘判了死刑’你就少吃半拉馍”,说罢华房舞起锄头“刷”“刷”地干了起来。她知道,她在那站着小肖会感到拘束,仿佛当娘的不撒手,娃子学不会走路。
“女一等”在田里锄了几个来回,歇坡时她们便在坡沿上一处较平坦的地方坐下来。搁以往,歇坡时大多数人从裤兜里掏出鞋底纳几针,这短暂的休息她们也抓紧干点“私有”,一家老小穿的鞋就是她们利用每天的分分秒秒一针一线纳出来的。
今日不同往常,老模与他的老部下坐在坡上,眼睁得大大地瞅着五个小青年在麦地里锄草:知青的那副聚精会神小心翼翼的模样极似“地雷战”中鬼子兵握着探雷器找地雷。坡上的女社员则谈笑风声,品头论足,指手划脚。
“你瞅那个眼镜(指计小平)腰弓得像蚂虾。他是在捉虫子,还是在挖宝贝疙瘩?”小计的老师远房说:“我对他讲了多少遍,腰板挺直点。他就是改不了。”小计是高度近视,估计他不弯腰看不清哪是草,哪是麦苗。
“你瞅那个卷头发(指小肖),咋就不知道换个把?一个架式锄半天,累不累?”小肖的老师张华房忙解释道:“教的时候他说的可好,“听懂了,记住了。可一干起来全忘了。”锄草嘛,这新手的注意力全放在发现哪里有草。过份地关注“草”,“换把”这事自然就忘记了。
“你们瞅那个腮帮贴着两片肉的小伙(指小张),那哪是锄草,分明在出洋相。右脚和左手在前锄右边,左脚和右手在前锄左边,不讲干着别扭,瞅着都扎眼。哎,他还不错,咋说还知道换个把,比华房教的那个学生强。”小张的老师老金忙站起身来说:“这个洋学生还是蛮听话的,教他换把他也记住了,可一干起来还是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他锄草的架式像人这样走路”,说罢老金喊起了口令,“一二一,一二一”,随之她的左手和左脚一起抬、右脚和右手一起抬地走了起来。社员们笑得前仰后合,兴得那个劲绝对是空前的。
“好了,好了!都别笑了。我们当初干活谁不是这样?干的多了就好了,再撇的脚两三天也就别过来了。”老太发话了,“你们五个教师爷下去帮学生娃锄两下,锄到地头拉倒。忙了个把时辰也该让小青年歇歇了。”正专心致志地忙活着的五个小年看见坡上的社员指手划脚的笑个不停,便知道自己肯定是丑态百出,可不知道错在哪,个个急得毛焦火辣,不知所措的他们头顶像蒸笼似的热气直冒。当五位老师走进地里接过他们的锄头,他们才灰溜溜地走到坡上休息。五位老将没一会便收拾完他们的残局。
十二、俩爱捣鸡毛的女人
在“女一等”中李金凤和李树兰是妯娌俩,哥哥汤文是区供销社主任,不常在家住,弟弟汤武是祝家湾大队供销点的供销员,大队供销点设在大队办公室旁的一间小屋里,社员生活必需的火柴,油盐,照明的煤油,缝衣服纳鞋底的针线,以及小娃子喜欢的糖果点心,老爷们青睐的“大公鸡”香烟和“一毛烧”白酒,等等,这都有卖的。这里也收购农民的鸡蛋,以及他们从山上采来的中草药。也搞等价交换,鸡蛋可以换盐,换煤油。
汤家兄弟各住各的,一道墙把大院子分成两半,汤家妯娌关系忒好,好到一只蚂蚁大腿都要分着吃。不论是扛着锄头迎着朝阳出工,还是担着空挑披着晚霞收工,妯娌俩总是一道走,一路笑,她们总有呱嗒不完的家常话,闹不完的开心事。因为汤家在庄上是独姓,汤文还是区上吃商品粮的小官,所以庄上无论贾家还是曾家的任何人,她们均不放在眼里,敢肆意的与你开玩笑。只有小脚老太是个例外,她的威望太高了。
今日的歇坡不同往常。“女一等”里凭空增添了五个棒小伙。仅此一条汤家的妯娌仿佛打了鸡血针,兴奋得像发现了老鼠的猫,急不可待的张牙舞爪。这俩三十出头如狼似虎的女人,很可能在上工的路上,就将歇坡时由她俩主演的那台闹剧的梗概商谈好了,不需要预演,甚至不需要编写台词,因为她俩具有演员的最高水准——随机应变。
这俩捣鸡毛的高手今日捉弄的对象仍然是见天跟“娘子军”一起干活的老模,这两个妖女人决定将老模这只被她俩不知宰杀过多少次的肥猪,再次抬上老虎凳。故伎重演,老观众肯定觉得无味;她们决定推陈出新,采用一种具有开创性的、能令尚未启蒙的五个小伙子大开眼界的演技。
闹剧开始了,李金凤对歇坡时喜欢独自坐在一边的老模开了腔,“老模,听说解放前在队伍上你给解放军的大官牵马,可有这事?”老模见有人在从未听过他那段光荣史的小青年面前提这件事,得意得不得了,不用李金凤开口问,本来他就有吹一板子的念头,“咋,你不相信?”老模站起身来,眼瞅着天比划着说:“那马的背有一头高,脖颈上的毛有尺把长,浑身黝黑黝黑的,蹄子有海碗那大,跑起来‘呼呼’的一阵风。”“是公马还是母马?”老模的眼睛还没放下,望着天回答李金凤的问话,“肯定是公家伙。母的能上战场?那个炮弹炸得呼天呼地,大山都摇晃,公的腿都吓得打抖,母的还不屁滚尿流。”
剧情在正常的进行,李金风说:“老模,户户的社员都知道男戴观音女戴佛,我想你的那位大领导兴许爱骑脾气肉点的母马。”老模刚放下的眼又抬了起来,“啥人爱啥马。咱那首长脾气大,见天不喝斤把高粱酒不中,他爱骑性子刚烈的马。每次他还没走到马边边上,那家伙就撒欢地站立起来,扬着前蹄‘吁溜溜’的直呼唤,仅这一招,户户的士兵都不敢拢身,生怕被那大蹄子伤着”。天才的演员李树兰登场了,她眼里充满了疑问,“马身上长长毛?咱没見过。只听说西藏的牛长长毛。”“这有啥稀奇,“老模不厌其烦地解答,“天冷呗。说起来你不相信,冬天掏出家伙三尿一泡,立马就结冰了。尿完你不赶快塞进裤档,家伙三冻得硬硬邦邦的,再想放回去都难。”
这种成套路的问答仿佛《沙家滨》里的折子戏《智斗》,在祝家湾不知演过多少遍,那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不同以往的是李树兰今天像一只发情的母狮死缠着公狮不放,她在原有的台词后续了一句,“那才好咧,家伙三再硬实点秋后可以打枣”。这话像老树发的嫩枝,极有新意:树上长满枣,用那玩艺打枣?枣打了一地,光棍棍岂不变成了狼牙棒。这简单的推理人人都能想到,户户的社员都能润出其中的滋味。五个小青年第一次听老模讲他的光荣史,兴趣盎然是绝对的。
正在兴头上的李树兰,挥舞着锄头,还想在地垅的深处刨出个意想不到的大红薯,她毫不放松,步步紧逼,“老模,你能肯定首长骑的是匹公马吗?”天真无邪的老模答道:“千真万确,绝对的,那家伙来劲了鸡娃比手电还粗,长度嘛…不用量,一尺往上。母马见了欢喜得不得了。”李树兰又问:“你咋知道的?”这下可把老模问住了,他抓抓头皮,眼瞅着天说:“我…心里想的呗。胡球蒙的呗…我又不是马娃。”这两句问答是新台词,小媳妇老嫂子听了乐滋滋的,几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只能捂着嘴笑,五个知青笑得前仰后合。
待大家笑累了,不笑了,李金凤问道:“老模,见天给首长牵马你会骑马不?”“那还用问,绝对会。只是那马个头高,爬上去费劲”。李树兰问:“老模,能教我们骑马不?”“咋不行。可没马我咋教。”“这个好办,我给你牵匹马。”李树兰拿起一把锄头,将锄板那端托在胸前说:“这就是马头”,要她姐李金凤把锄把托在手里,算是马尾。李树兰一脸奸笑地说:“上马吧,老太君,今日我这个杨排风给你牵马。”老模喜气洋洋地走到跟前,对这匹非常适合自己骑的四川矮马极为满意,他略一翘腿便跨了上去。
骑在“马”上的老模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当年英姿勃勃的贾世奇:穿着军装,背着大枪,饮马河边,溜马山梁…。找回了当年感觉的老模正而八经地当起了教师爷,只见他双手举在胸前说:“你拉左手的绳子马知道向左走,拉右手的绳子马会朝右跑;你要它站住,就俩手一齐拉缰绳;要它跑快点,就使腿夹它的肚子:就这些,很简单”。“马头”李树兰问道:“那我要它展劲跑咋办?”“这好办,你使腿搁劲夹它的肚子。还嫌慢就用鞭子恶奢地(使劲地)抽它的屁股。”“马尾”李金凤问道:“这畜牲要是不听使唤,又是狂奔又是乱跳,又是前仰又是后翘,你咋办?”老模眼望着天说:“那种情况还没碰到过,不好说。万一碰上了你又能昨法咧?只能骑虎不下呗"。“那个意思是你没尝过骑虎难下的滋味?”“嗯,是的。”“马头”向“马尾”使了个眼色,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妯娌俩会意地点了点头,狡黠地一笑,李树兰大声说: “老模,咱姐妹让你尝尝骑虎难下的味道,撒野吧!马娃”
妯娌俩的恶作剧开演了,一会是马头抬马尾压,一会是前头低后头翘,一会是头尾一起下蹲,一会是两端一起蹦高……她俩配合得这般默契,那样和谐,只有久演双簧的老艺人才有这无比娴熟的技巧和心心相印的神会。
这下可苦了马背上的教师爷,此时要是骑在真马背上,老模绝对是双手死死地搂住马的脖子,两腿紧紧地夹住马的肚子,生怕从马背上掉下来。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马脖子与马肚子一样的粗细,一般般的高低——同一根锄头的把。此时骑在这奇异的马背上的老模与其说是啼笑皆非,不如说是痛苦至极:部队首长的马鞍子是柔软的,他的屁股蛋也是柔软,所以骑在马背上他感到舒服;而老模骑的无鞍的“马背”是坚硬的,他那仅有一层皮的屁股沟也是坚硬的,坚硬的“马背”不时地冲击坚硬的屁股沟,他当然难受。而这个冲击力的大小、方向、作用点不断的变化,令他难以琢磨,无法预防。锄把对屁股沟毫无规律的冲撞,使老模那个部位有时像遭到锤击后的巨痛,有时如利石摁在那的钻心,有时似尖针扎的锐疼……。由于身体的左右摇摆,前后晃动,那“捣蛋”的锄把偶尔还能撞击到老模那两颗吊在体外的肉疙瘩——睾丸。那是个十分危险的地方,哪怕轻微的碰撞也能引起男性最难忍受的疼痛,这种感觉无睾丸的女性只有在生娃子时才能体会到。
从未遇到马不听使唤的老模对这种“意外”当然毫无经验。他的手将“马脖子”搂得越紧,他的腿将“马肚子”夹得越紧,他越担心从马背上掉下来,他遭的罪反而越大。哎唷,真是应了那句话,“经验主义害死人”。如果老模想穿了,手不握锄把,腿也不夹锄把,身体一歪,从那个所谓的马背上摔下来又能咋法?有预备的情况下两三尺高是摔不伤人的。然而我们的老模脑子里天生少一根弦,他只会墨守成规,不能急中生智。此时老模那公鸭似的嗓子发出了跟户户的社员痛苦时一样样的喊叫:“夫哀!夫哀!夫哀!”一个四十的男子发出悲哀的惨叫,肯定比一个四岁的娃子痛苦的号啕更令人伤心。因为前者是个熟透后掉到地上摔裂的梨,而后者是个悬在枝子上仅仅长了个小斑点的苹果。
老模凄惨的声音并没有引起兴得发疯的妯娌俩的同情,使她们正在实施的孽行有所收敛。她俩仿佛两个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妖婆,眼瞅着被她们折断翅膀的天使,在她们脚下痛苦的抽搐而无动于衷,甚至洋洋得意。失去理性的姐妹俩肆无忌惮地将颠簸的幅度加得更大,频率变得更快。“好了!好了!”陈老太的高喊像睛天一个霹雳,使所有在场的人感到震惊,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将人们心中深重的罪孽和地头上的狂欢一并洗刷得干干净净。此时的老太仿佛端坐在晴空之上的、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而正在作孽的妯娌俩如同肆虐的女妖,被观音无边的法力镇住了,受苦受难的老模得救了。
“见天疯的打的闹的还不够”,老太板着脸咬牙切齿,“贱人!咋啦?今日还想在小青年面前丢人现眼?太不自重了!老模,你那段光荣史没人信,少喷。面热三遍金不换,话说三遍讨人嫌,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少说喷了一百遍了,我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开口这球,闭口那屌,丢不丢人,害不害臊?你老模就是个娃子,永远长不大。”
这时老模蹲在地上,双手捂着髂裆,正在加深呼吸,减轻疼痛。老模这人不记仇,汤家妯娌用凿子在他躯体上凿出血淋淋的文字,痛苦还没凝固,可具有“丰功伟绩”的金石匠是谁他却忘记了。好在长他几辈的老太的钧钧告诫,像云南白药充填了那深浅不等的伤痕,给他纹了个身,使他这个憨家伙再次长了记性:以后不管谁撩我,即使是丰乳肥臀我也不屌他。小脚老太敢肆无忌惮地训老模,是因为她的辈份搁在那——她长老模好几辈。但她对表演这场恶作剧的李树兰和李金风却不敢过于严厉——她俩是汤家的媳妇。但不管咋说,今日老陈还是扯下脸皮训了她俩一顿:一来她俩今日的作为实在可恶,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二来她想杀杀这股歪风邪气,她似乎预感到这俩女妖迟早会对她的几个兄娃动手……。老陈紧蹙眉头,牙巴骨咬得格嘣响,腮帮上两疙瘩肉绷得紧紧的,“老摸是缺根筋少根弦……可你俩咧,疯婆子!摸摸胸脯子,哪个不是俩奶?有奶就要有爱心。啥叫爱心?爱人之心!懂不? ……自己的娃子你要时时关心,处处疼爱,人家的娃子你不能虐待,更不能往死里踹。瞅瞅,给人家老模整成啥样!老模在遭罪,你俩可好,兴得跟过大年似的……咋下得了手……不说了。说得我来气,气得肝疼。”老陈站起身来把长线往鞋底上一缠,大针往上一扎,将这抽空干的“私活”往大裤兜里一塞,然后一弯腰操起地上的锄头,怒不可遏地说:“都下地干活!那个疯劲使到锄板上见天多整二亩地。”
从未越俎代疱的老太第一次替老模发布生产命令,可见她的权威性。老陈走到老模身边无比关切地说:“老模,你再歇会,刚才的折腾够你受的。”老模艰难地站起身来,双手捂着骼档用力地揉了揉,感觉还能忍受,他挺直腰板,俩眼瞅天,万分感激地说:“老太,谢谢你!我还能干,不咋地。”
今日田头演的这场恶作剧给肖卫国极强烈的震撼:在性的谈论里农村人竟比城里人开化得多!仿佛城里住的是穿长袍马褂的满清汉子,而农村住的是着“三点装”的“比基尼”女人。先前肖卫国是这样认为的:农村的文化落后——文化落后必然思想保守——思想保守必然耻于谈性;于是乎内向、含蓄、羞耻必然演变成淳朴、无邪、憨厚…,现在看来这种学究式的推理明显是错了。农村落后不假,但在这片贫脊的荒原上却生长着一支罂粟花,这支奇葩就是性文化。几千年前山洞里的壁画描绘出耕地的农民只有两个最基本的愿望,收获庄稼与繁衍后代,直至今日,这种天真无邪的顶礼膜拜得以传承:在田头地角,户户的社员对“性”的夸夸其谈——以刺激身体分泌更多的荷尔蒙;与在田地多施肥——期盼多打粮食,是一码事。在这两件事上他们花费的精力不相上下——山洞里关于粮食生产和人口生产的壁画的篇幅相差无几。这种传统的“性”意识无疑是旧文化,下地干活的第一天肖卫国便认识到,既要当好贫下中农的学生,又肩负着破四旧立四新的重任,当个让毛主席放心的红卫兵不容易啊。
回家的路上,肖卫国那个紧绷着阶级斗争弦的脑壳,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新动向”,是旧文化在向知识青年施展“火力侦察”,分手时他对远房说,要林昌晚饭后到他们那坐坐。除了林昌,肖卫国还邀请了老歪,他觉得老歪是个见多识广,怀里揣着不少“金点子”的人物。
会议开始了,肖卫国简短地介绍了一下情况之后,便谈了一下自己的看法,“今年过年时,我哥哥他们二中的同学来我家闲聊,说道农村的小媳妇咋法的不得了:混熟了敢这里掐,那里摸,又是搂,又是抱,撩得你神魂颠倒……。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时我就感觉这是个极有价值的情报:农村这种腐朽没落的‘性文化’,绝对是知青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怎样抵御并战胜它,我们毫无经验。我们是群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兵,既没用过手榴弹,又未开过枪。在这个魔鬼面前,我们能否经得住考验?万一被哪个妖怪拉下水影响是巨大的,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请二位老哥哥给我们指点指点。”
不是主管,老歪不便先发言,林昌说:“小肖讲的确实是个严重的问题。生产队决定让你们小青年跟‘女一等’干活,是对你们还在成长的身体的照顾,但我们忽略了:对你们尚未成型的还处在青春期的思想,这无疑是一种残酷的考验。你们小青年仿佛是一群温驯的羊或几只乖巧的兔,不生异心,没有馋相,而你们面对的有那么一两只獠牙刚刚顶破牙床的狼……难啦!队委们当初做出这个决议,说实话,算的是经济帐,没一个人从生理学或心理学上着想。头天下地干活就演了一出这丢人的闹剧,日子长了咋得了……,这样也好,早点敲个警钟。不管咋地,但我还是希望你们洁身自好。在别的事上犯个小错好说,千万别在作风问题上摔大跤。老实说,犯这种错误如同掉下悬崖,会毁你一生。”
说完这话,林昌用他那诚恳的眼光在每个小青年脸上扫了一遍,那四位好伙伴在与他对视的瞬间从中获取了安稳与镇定的能量,筑起一道抵御歪风邪气掀起波澜的大堤。而林和睦不敢与他对视:他怕对方眼中的那道强光将他心房里的阴暗角落照得迸亮,他的谋略、计划、手段、方法……将暴露无遗。看了汤家妯娌演的那场闹剧,这小子身上才衰减没几天的荷尔蒙又像泉水似地喷了出来,他那双原本就没光泽的眼珠又洋溢着女性喜爱的猫那种无神的柔情,收工时甚至走路与说话都显示出一股“二姨子”的骚气。看得出来,这只贪婪的蜘蛛遇到了合适的环境与地形,正准备构织一张大网,捕捉那些涉世不深的红眼睛的绿头苍蝇。
如果说林昌的讲话是命题,是抛砖引玉,那老歪的讲话就是破题起讲,并且头头是道。老歪眨巴着眼说:“小肖发现了问题,林昌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很好。我嘛……年龄比你们大点,但大的不多,也就多呼噜三碗米汤,多啃了俩馍。嗯……先谈谈我对女人的看法。女人呀,就是一本用梅花篆字写的书,天下的男人很少看得懂,更别说看完。依我看世人只有俩男人钻研透了这本书,但他们得出的结论大相径庭:一个是孔夫子,孔夫子把妇人说得一无是处,‘唯女子与小人不可教也’;再一个就是毛泽东,毛主席把妇女的地位提高了,可以说高到了极限,‘妇女能顶半边天。’解放后妇女不裹脚了,思想也解放了,但要看她们胆子大了以后走的哪条路:是毫无自私自利之心,一心为集体;还是见天打情骂俏,惹是生非。‘女一等’里这两种人都有,一心为集体的是大多数,她们都是姐,要向她们学习,亲而近之。有那么一两个骚包货,那是毒蛇,要疏而远之。你们的到来确实给‘女一等’增添了不少话题,带来了不少活力,听老金说,跟小青年干活相当于看大戏,人总是笑眯眯的。可以说大多数‘女一等’打心眼里把你们当兄娃,方方面面护着你们:既不让重活伤着你们的筋骨,又不让是非败坏你们的名声。但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少不了俩骚婆娘,她们会在你们眼前炫耀羽毛,使你们眼花撩乱,她们会在你们耳边大讲情话,使你们神魂颠倒。真的危险啦…… 你们五个小伙也就十六七岁,但这个年龄不算小了,相当一只打鸣还嘶着嗓子、踩水还不老练的小公鸡,经历告诉我,这是个非常危险的时期。就像那三颗牙的牡牛娃,浑身热血沸腾,见天有使不完的劲,连犁带耙一天整几亩地。这时人们利用它的激情,拿着鞭子使唤它。要是由着它的意,漫草的牝牛它一天能配几头,我和林昌是过来的人,揭过芙蓉仙子的亵衣……就那,在色这把尖刀利刃面前我们也是胆战心惊,一个不小心就打败仗,搞不好就举手投降。今日汤家这俩有心机的魔头耍弄老模仅是个前奏曲。重头戏……只怕在你们前进的路上魔鬼己打好窝子,准备钓大鱼。哎唷,现在你们这些不怕钢铁硬(走资派)的红卫兵又碰到绸缎软(骚婆娘)这个新问题,这是每个小青年都会遇上的麻烦事,但又是个千百年来文人墨客,教授学者,甚至先贤圣人都不曾给予完美解答的老问题:年轻人旺盛的精力该住何处使?这事搁到桌面上,大家议。”既然是小青年面临的问题,众人肯定思考过,在这条绕不过去的河上各人都在暗处搭有属于自己专用的小桥。小许的年龄最小,他心窝的那口井也最浅,他毫不隐讳的第一个发音,“我来劲的时候就找个地方唱歌,拼命地调嗓子。唱歌可以调动全身的肌肉,出身大汗火就消了”“听到小许调嗓子我就吹笛子”,小计说:“将丹田之气吹进那个小眼里,气息如山涧,有断有流,有吞有吐,指头似弹琴,有抑有扬,有颤有抖。总之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尽量做到完美无缺,如此这般,技术才能达到炉火纯青,心灵可谓纯清无比。”
哦,这俩伙计一个唱,一个吹,配合得如此默契,表面上看各练各的技巧,实际上都在修身养性。小组长肖卫国开了窍:再好的朋友,在他心房里的某个抽屉中都藏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它绝对不是颗能坏一锅汤的老鼠屎,而是粒能折射强光的金刚石。
小张说:“我也不是泥巴菩萨,有时也有按奈不住的激情,但我也有灵丹妙药——钓鱼去。往堰塘边一坐,一心守着窝子,两眼盯着浮标,浮标一动不动,我的心随之平静了。”
小张三言两语地讲完后会场沉默了会,肖卫国猜想小林不会像小许,小计,小张那样敞开胸怀,将自己心窝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倒出来晒晒,在他身上至此大家还没发现哪怕一个微小的、持久的闪光点:一个用以转移性欲的、极平常的、规规矩距的“爱好”。
“我说一点”,肖卫国开腔了,“新时代的红卫兵该怎样看待这个人生的古老话题,我觉得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回答的很透彻。雷锋同志领会了《为人民服务》的精髓,他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们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那个意思:为人民服务的领域是无限宽广的,你有多大的本事只管施展出来。你认为你的精力过剩,那是因为你有私心:你不愿意将你的汗水浇灌‘公社’的田地。毛主席希望我们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怎样才能做到呢?他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必须有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必须对工作极端的负责任,必须对同志对人民极端的热忱。我觉得:在生产队干农活要出大力流大汗;上工要最早,收工要最晚;厉行节约,点灯的煤油,做饭的烧柴,要精打细算;五保户、困难户的门要经常串,地要常扫,水要常挑。为人民服务的门道要拓展………”
“好”,乘肖卫国思索门道时,老歪打断了他的话,“凡此种种小事都称得上上乘的修身养性,也就是孟子所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有了这身正气我们就放心了,仿佛唐玄奘披上了那件七宝袈裟,从此不会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我和林昌唯愿你们精诚团结,互相帮助,走完这段艰难的历程,取到那够你们受用一辈子的真经。末了,你们有的成佛爷,有的当菩萨,有的做罗汉。不管是个啥,将来你们不会是捏死蚂蚁的侏儒,肯定是屠宰恶龙的勇士。”
十三、整党
那天“女一等”锄麦草的队伍里又增加了三员大将——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董正章,公社的武装部长曾修田,公社的妇女主任李兰英。
董主任是革委会里造反派的代表,是位敢想,敢说,敢闯的人物:当年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时,他曾在县政府大院的围墙上贴出长达三十张的大字报,洋洋万言的“重炮”,轰得走资派低头认罪,并表示永不翻案。
董主任是本地回乡的老知青,年龄三十出头,人长得精瘦精瘦的,除了两片嘴唇略显得厚点,浑身上下没有一两多余的肉。他人挺精神,两眼总是睁得大大的,神气十足地观察着世上的一切。他思想敏捷,话说得很快,且斩钉截铁,这套语言系统像一挺状态良好的机关枪,一撸就是连发,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董主任办事稳重,凡事三思而后行,且“行必果”。他执政后在公社办了几件深得民心的大事,掂起来看似一粒棋子,放下去却是一座高山。今年他又准备兴建“六十亩地水库”,水库建成后将解决祝家湾大队和洛庄大队的农田灌溉。该水库目前正处于勘探设计的尾声,到时候他一声令下,全公社十个大队二三百号基干民兵将生龙活虎地奋战在水库工地上。
时下农活不算忙,对公社党委来说正是“整党”的大好时机。党委的一班人坐在古老的祠堂里,认真地学习了毛主席关于整党的最新指示,“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还要通过肺部进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氧气,这就是吐故纳新。一个无产阶级的政党也要吐故纳新,才能朝气蓬勃。不清除废料,不吸收新鲜血液,党就没有朝气。”花了几天的功夫搞完了自身的整顿,公社党委决定十个大队“每一个支部,都是要重新在群众里头进行整顿。要经过群众,不仅是几个党员,要有党外的群众参加会议,参加评议。”(毛主席语录一九六九年七月一日《人民日报》),党委成员分了工,祝家湾的整党由董正章负责。
董主任十分了解本地曾贾两大宗族间的斗争,且不说祝家湾小队的领导权是曾贾均分,大队的领导权是均分,就连公社的领导权在先也是均分。自己这个异姓人能在这样一个公社当行政一把手,完全是因为区县两级领导对宗派斗争的深恶痛绝:宗派之争像人身上堵塞的肠道,极大地妨碍了精华的吸收和糟粕的排泄,上面治国理政的下达,与下面民情民意的上传,经常中止在这疏通不了的节点……。董主任深刻地意识到,要借这股强劲的东风,好好地整顿一下基层的党组织。
今日公社的三位领导来祝家湾搞民意调查:调查倪林昌够不够入党的条件。用时髦的话说,考察林昌的“纳新”。
董主任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今天在他左边锄草的是曾立荣,右边是贾红芝,三人齐头并进。当这二位本村生本村长的大姑娘自报姓名后董主任感到很满意:佛爷的巧安排,正好是两大宗族的后代。二位虽是有了婆家的大姑娘,但或多或少的有些宗族思想,好在今天谈论的既不是她的族人,又不是她的冤家,而是林昌,故而她俩口头的话语既不存在阿谀奉承的褒,又不存在恶毒攻击的贬,那口里的言辞极似山顶飞流直下的瀑布,既不曲溜拐弯,又清澈耀眼。
曾立荣说:“林昌干活靠得很,犁地,耙地,赶车,使牛,样样精通。关键是他这人不玩心眼,不耍滑头。小学毕业的文化程度是低了点,但不咋地,在生产队会个加减乘除四则运算就够用了,在大队出民工会算土方就中。”
贾红芝补充道:“林昌人品好,有孝心,你瞅他把他伯,他妈,他奶侍候的那个劲,美得不能再美。林昌年年被评为‘五好社员’,他的家年年被评为‘五好家庭’。这优秀的小青年我认为够党员标准。”
这二人简单扑实的语言,虽不能给林昌绘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工笔画,但寥寥数笔仍不失为一幅上佳的写意,它准确地勾勒出了林昌的轮廓:老实、热情、能干、孝敬。
一行麦地锄完了,又换了一行,这次董主任两边是俩老嫂子:一位是祝家湾一队的活宝张华房,一位是公社大名鼎鼎的老太陈书英。这次的“人事”安排并非上帝的旨意,而是董主任人为的。董主任久闻老太的大名,说实话,并未见过其人。但今日在“女一等”里凭他那敏锐的政治眼光和明察秋毫的目力,只瞅一下,就在人群里认出了声名显赫的陈老太。陈老太衣着一般,但她有非凡的气质,仿佛那获得一品的罗汉,身上总是隐隐约约地闪耀着佛光。这种凡夫看不到的荣耀不是人人都有的,也不是先天的,它是多方面因素叠加而成,仿佛埃及那巍峨的金字塔。
听说董主任是来征求大家对林昌入党的意见,麦地里的社员打心眼高兴,且不说林昌是朵鲜花还是坨豆腐渣,这几位吃商品粮的大人物能放下身段深入田头地角,听取民情民意,这一点就证明党风大有转变。
一向理直气壮的张华房说:“户户的社员烦那种‘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的货,这种人说起话来轻松,干起活来稀松,林昌不是这号人。在生产队林昌处处以身作则,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每天全队他第一个出工,最后一个收工……。再说林昌家世代贫农,他伯是土改时的老党员,像他这样根子正的好苗子混到如今还是个平头百姓,我想不通。说明啥?说明你们基层党组织有眼不识金镶玉,和田玉当成了土疙瘩。我不是党员,但我这个社员有权给党组织提意见:发展林昌入党我举双手赞成。”
早二年造反派组织的头头不兴叫“司令”或“副司令”,而称“一号勤务员”或“二号勤务员”,“三结合”前当过“一号勤务员”的董正章将“了解民情,尊重民意,代表民心”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张华房像一位资深的古玩鉴定家,给他这位刚入门的收藏者荐宝,他认为极有参考价值。
老太的地位决定了她的思想不受约束,仿佛雨水充沛的海南岛丛林里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压根不像东北密林中为了争夺阳光拼命向上长个、而不横着长枝叶的白桦。
陈书英对董主任说:“我这老太是个瞎球搭,人家用你的时候老太长老太短地叫,亲热得不得了。用不上你,淡球得很。他不是把你揣在心窝里,而是跟纳的鞋底一起塞在大裤兜里。妇女一天无道数的纳鞋底,说不准哪次就把你带出来了,五分钱的硬个子掉在地上,她会捡起来擦擦统进裤兜里,而我这老太稀松得很,她瞧都不瞧,掉了拉倒。我一个妇道人家带俩娃子在农村过确实困难,可贾家的子孙对我这个老太照顾的并不多。说心里话,这些年队上没亏待我,看得出来,老队长红章不是以贾家晚辈的身份关心我,而是以一队之长、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照顾我这个先是军属,后是工属的困难户。生产队是我的希望所在,生产队富裕了我有粮食吃,我能分钱;生产队垮了,我只能领着娃子出门要饭。前几天队里来了五个小青年,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他们帮你挑水,帮你扫院子……,那个亲热劲比兄娃还亲。哎唷,毛主席的红卫兵最听党的话,毛主席指向哪他们奔向哪,毛主席叫他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不,他们立马给我们带来新文化。如今咱祝家湾大变样了,开天辟地的热闹,哪回过大年都没这几天热闹。这俩晚上睡在床上我想了许多:啥子宗族,啥子老太,淡球得很。还是那首歌唱的好,‘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你瞅,喷了半天我尽讲些跑题的话。你问林昌够不够条件‘纳新’,我的意见:百分之百的够。红章老球了,好多事他力不从心了,早该培养接班人了。林昌干了二年的副队长,表现不错:办事公平、公开、公正,既不代表贾家,又不代表曾家,代表大家。这人办事我放心,相信户户的社员也放心。另外我还有个小小的建议:最好在林昌入党后提拔他当正队长,他的身板适合当领头羊。”
这些话让董主任彻底了解了小脚老太:原来陈书英并非公社里贾姓宗族的一霸,并非这个山头上发号施令的实权人物;她是极普通的一名人民公社社员,一名把自己的命运与生产队的兴衰紧紧连在一起的困难户。多好的大姐呀!堂堂的革委会主任,对这位闻名公社的“小脚老太”不由得敬佩起来,老太仿佛《三国演义》里南漳的水镜先生,他向刘备举荐了襄阳隆中的诸葛亮。望才若渴的董主任感到十分欣慰:基层工作确实需要林昌这样的年轻人。
不知不觉一行麦地锄完了,又换了一行,这次董主任左右是两名刚插队的知青,左边是戴着眼镜、给人印象学问很深的计小平,右边是满头卷发、让人联想心窟眼极多的肖卫国。
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特别“关心国家大事”(毛主席语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在他们身上既有政治家的谋略,哲学家的思想,又有演说家的口才,革命家的激情。“我认为林昌完全够入党的条件,虽然我们接触的时间不多,只短短几天,但他给我的印象深刻:对待同志他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他像夏天一样火热……。”小计是“站着”说这话的,因为他的眼睛高度近视,加上锄草还不老练,边说边干一分心可能判一兜麦苗的死刑。简略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又“弯着腰”挥锄干了起来。
小肖比小计潇洒些,经过几天的操练他可以“口头”“手头”两不误了。他接过好友的话说:“合格的共产党员必须像我们庄后面山梁子上那棵老槐树:往下根扎得深,它立场坚定;向上叶长得茂,它旗帜鲜明。在我们这个小小的生产队咋样表现党性?我认为,必须做到毛主席说的为最广大的人民服务,而不是为某个家族着想,或为某一部分人操心。公社的韩会计一再告诫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小青年,不要卷入宗族之间的纷争,公社的好心我们领情。躲避是一种防御,但进攻也是一种防御,而且是最好的防御。在与腐朽的宗族势力作斗争时,我们知青要勇敢地站在第一线,站在正确的路线一边。前两天林昌带我们挨家挨户的走访,使我们得知祝家湾两大宗族间的权力分配势均力敌,利益之争无休无止;各宗族内部地位的尊卑是何等森严,简直是神圣不可侵犯:在这种环境下做好党的基层工作确实比登天还难。在走访中我留意到林昌出污泥而不染,在争权夺利的曾贾两大家族间,林昌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远离‘红尘’丝毫不影响他全心全意为社员服务的热情,和施惠众生的才能。我注意到林昌从不把自己定格在曾家的某一辈,也不定格在贾家的某一辈:曾姓的修荣,他叫老歪;贾家的陈书英,他不喊老太。不管你姓啥,不管你是哪一辈,他尊老爱幼,不分亲疏。我的感觉:生产队太需要这样的领头羊了,只有他才镇得住邪气。”
“小青年,有水平”,冲着肖卫国慷慨激昂的话语,董主任向他投去赞扬的一瞥。“文化大革命真是锻炼人,你一个69届的初中毕业生,竟有如此尖锐的政治眼光,如此振聩的演讲口才,不简单!看得出来,你们是文革的闯将,是红卫兵的精英。你们炽热的革命激情,非凡的组织能力,服人的善辩口才,远远超过了‘五四运动’时北京大学的学生。你们对毛主席的爱戴,对人民的忠诚,对信仰的坚定,那些打过江山、但‘犯有走资派错误’的老干部不能相提并论。你们这批人啦,是保证共产党旗帜永不变色的希望,是共和国大厦的坚实基石。好!还有啥想法,说出来我听听。”
人民公社是国家最末一级的行政单位,董主任这个最小的父母官能够下田头到地角听取社员的意见,并且态度谦逊诚恳,着实让肖卫国感动。在学校时他参加过批斗生活腐化、脱离群众、搞官僚主义的省市大领导,但他从没接触过放下架子、深入民众、虚心听取群众意见的基层小干部,这下好:真的、假的、善的、恶的、美的、丑的,不同的领导他全接触到了。
对董主任的好感使肖卫国畅所欲言,“我认为,对林昌这样的好同志一个‘纳新’是远远不够的,得‘双纳新’!也就是说,祝家湾的大队党支部书记非他当不可!”(那时新党员没有一年的预备期,新党员既有选举权又有被选举权)。
“嗯!”董主任十分严肃地点了两下他那颗方圆百十里最金贵的头,不用多说,仅这番话董主任就猜到肖卫国在学校是个坚定的造反派,只有造反派才这么大公无私,这么襟怀坦白,这么光明磊落。董主任暗暗地思量,好小伙!有政治家的魔:找问题一针见血,看问题入木三分,解决问题一竿子插到底!德高望重的陈老太仅仅“希望”将林昌的“副”队长扶“正”,相比而言,还是头发长见识短;知青肖卫国“强烈要求”林昌当大队党支部书记,可见头发曲溜拐弯的见识就是不一般,董主任坚信:党外人士肖卫国“双纳新”的意见肯定会让祝家湾大队的面貌焕然一新。
一行麦草又将锄到头。估约末该休息了,老模眼瞅着天,双手捧成喇叭状地邪嚯了一声,“社员同志们,锄到地头歇坡。”今日劳动大军里有公社的领导,老模的喊叫声格外嘹亮,仿佛那指挥千军万马的军号。
一二十名略显疲惫的社员坐在地头的山坡上,惊蜇时节的阳光普照大地,让每位稍息的劳动者感到舒适、惬意,他们身上厚厚的冬装像海棉吸水那样从阳光中吸取能量,使他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一如既往,大部分妇女的手还是不施闲,她们得抓紧时间干点私活——从大裤兜里掏出鞋底纳上几针。不过她们的心情不像以往那乏味、那无聊。她们仿佛在豪华大剧院落了座的观众,而且持有的是“年票”。接下来她们将欣尝国家级的艺术家的精彩表演,或聆听极有权威的评论员作的实事报告。
首先是小许用他快成熟的男中音声情并茂地演唱了一首老歌曲《抬头望见北斗星》,给他伴奏的是老搭当计小平。歌声一停观众便议论开了,老模连叫了三声“好”,但咋个好法,他肚子里有货却倒不出来。老金对华房说:“小许这学生娃看外表像个嬉皮笑脸的捣鸡毛货,想不到唱起歌来比哲学家还严肃认真,红军战士想念毛主席的那个迫切心情,还真给他唱出来了。这小青年懂艺术,是个人才,早的晚的会登上人民大会堂的舞台。”董主任对老太说:“看不出来‘眼镜’还有这个魔,他吹出来的笛声如泣如诉,意景深远,跟小许唱的歌配得天衣无缝。改天要他吹个欢快的《扬鞭催马运粮忙》,《小放牛》,也中。”在社员们的再三要求下,他俩又将演练过不知多少遍的《英雄赞歌》献给了热情的观众。
为了使社员们放松筋骨,小林打了一套猴拳,那效果不言而喻,社员们被他一连串的滑稽动作逗得开怀大笑,疲劳顿时逃之夭夭。外行看热闹,肖卫国看的是门道:他一眼就看出全是花拳绣腿,阳刚不足,阴柔有余,缺乏实用,偏重卖弄……但不管咋地,这家伙一贯充满媚色的眼神收敛了不少,这是个好兆头。
接下来小张花了五分钟,用略带汉腔的枣阳话朗读了《湖北日报》上的两条小新闻,报纸是从大队部借来的,全大队仅此一份。极有权威的老太是这样评价小张的,“这小青年的娘娘腔好听,纯正,没騒气,比公社的那个播音员强十倍。”
最后是小肖作简短的《时事报告》,他板着脸,像外交部长面对不利于我国的突发事件那般严肃,“这两天柬埔寨发生了军事政变……在国外访问的西哈努克亲王不得不到中国避难。”
小肖的报告让社员们眼界大开,顿时议论纷纷,华房说:“过去歇坡时不是家长里短的乱嚼舌头,就是没轻没重的打闹玩笑,不是有人生气就是引起吵架,多没意思呀!这几天小青年给大家读报纸,一下子让我们成了千里眼、顺风耳,见识到了外面的大世界”。
老金接过话把,“是这个理。现在我再不是站在后坡上只瞅见咱队的那几道冲田,也不是站在小东山上只瞅见咱公社的十个大队,我是站在珠啥子峰的尖尖上,全世界看得一清二楚。”
陈老太也大发感慨,“哎唷,你们小青年早二年来多好哟。咱祝家湾的这些媳妇人人怀才不遇,个个能球的很:你瞅那华房,就是个文学教授的料;老金嘛,不当外交部长那是屈才;远房当妇联主任绝对大材小用;我嘛……咋地也能在民政厅混个一官半职。可咱这些‘女一等’都与这‘家’那‘长’失之交臂,为啥?因为咱既没有看大山的望远镜,又没有瞅小虫的显微镜,咱就是鼠目寸光,睁眼瞎。小肖这哪是给咱作报告,分明在给咱这些榆木脑壳开窍:打个眼,通点风,透个亮,见多识广你才能长才干。”
董主任十分认同社员们的见解,“读报能使社员站在田头放眼世界,使你们胸怀博大,志向深远,使你们意识到手里握的锄头能修理地球,肩上担的粪筐挑着历史的责任。而你们思想的升华仿佛桃树开花,随之而来的是结果——生产力的大解放。歇坡时读报是你们祝家湾知青的首创,这是种好方式,我决定在全公社推广。”
这两天的新式歇坡深受“女一等”的欢迎,特别是老太,赞不绝口,“兄娃们唱的红歌是‘灭四旧,立四新’的进军号,读的报纸是讨伐‘封资修’的檄文,歇坡的田头地角成了他们巩固红色江山的阵地。”“女一等”将这些喜闻乐见的趣事给老公吹了耳边风……一股和煦而又清新的春风吹遍了祝家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