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菜单

长篇连载:祝家庄的沧桑(8-10)

八、一次出诊

  晚饭后小组长肖卫国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议,会上议论了两件事:

  第一件,根据林昌拿来的“社员花名册”,结合下午的实地考察,将全体社员按“四十岁划杠”,以此规定对“某个人”的称呼。这时他们居住的牛棚似乎成了新建的派出所,挂牌的第一天便给辖区的每个居民建了一份详细的档案。敌我分清了,孝悌摆明了,下农村的第一步就这样坚实地迈出了。哎唷,这五个小青年多像“七寸红”的胡萝卜种子,只有与土壤紧密地结合才能生根,不伏贴是发不了芽的:有经验的老农在播种后都要用铁锨拍一下,或者用脚踩一下。

  第二件,优抚困难户。肖卫国小本上打有红星的困难户有五户:一户军属(对面二元家);一户工属(小脚老太家);三户“五保”。这是件很容易统一思想并形成决议的事,肖卫国决定分工负责,他说:“小计包对面二元家,我包老陈家,剩下的三人包那三户‘五保’。老地主那个‘五保户’……我的意见,算了。因为他自己都不想活了,早点死了拉倒。挑水扫院子的事不一定天天搞,但两天一次是应该的,下雨下雪天挑水是件困难事,我们要勤上门看看,要保证他们的吃水。”

  这两件当务之急的事搞定后肖卫国宣布散会。

  散会后,小计拿出他心爱的竹笛吹了起来,小许和谐地唱起了“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小张收拾着钩线,既使没有机会钓鱼,摆弄一下钓具也是渔夫的乐趣,那些成绩辉煌的鱼钩能引起他美好的回忆。小林靠在被子上想着心事,这种崭新的生活使他开始琢磨人生的价值,人生的意义,人生的乐趣。肖卫国想起了贾红号的病,从自己的箱底拿出了他心爱的二件“宝贝”:一个小铝盒,里面一块红绒布上扎着长短不等的十几根银针;一本咖啡色塑料皮包着的、厚约一寸的《赤脚医生手册》。他翻到这本书的415页,眼睛盯着“泌尿生殖系统疾病”这一章苦思冥想……

  1965年,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光辉的指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天津市革命委员会组织专家学者编写了这本七百零八页、售价一块九毛钱的医书。这本书包含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骨科,五官科等等,还有常见病,传染病,计划生育的专门章节。该书的作者怀着一颗菩萨的心:既要治好患者的病,还让你少花钱,甚至不花钱。因此该书开出的药方无不包含辩证法的哲理:抓住主要矛盾;实施“多、快、好、省”;既治表又治根。

  《赤脚医生手册》,顾名思义,是培养赤脚医生的,是为那些光着脚丫子的庄稼人从山村的阡陌,走进神圣而华丽的医学殿堂而铺建的一级级台阶。毫无疑义,这本带着科普性医书的读者的定位,是识得千把个字的小学生,六九届初中毕业的肖卫国(文革耽误了三年,实际是小学毕业)看这本实用性很强的教科书并不感到费力,只是那些西药的洋名称不大好记。鬼使神差,插队落户前一个偶尔的机会肖卫国遇上了一位五代中医的传人,从他那学到了针灸的基本知识。如果说针灸是兰花中的极品“南丹参”,那《赤脚医生手册》这本被联合国翻译成五十多种文字、在全世界发行的医书,绝对是百花之王牡丹中罕见的品种“首案红”,面对眼前的二个花魁,稚气还未脱光、嘴唇上刚长出绒毛的肖卫国的脸上,现出了哲学家才具有的严肃与庄重:中医里充满了辩证法;这本手册里到处闪耀着辩证法的光辉……哎唷,在这样的海洋里熟读过毛主席五篇哲学著作的肖卫国如鱼得水。

  肖卫国将病人贾红号的口述对照《手册》上的讲解,经过仔细的比较,缜密的思想,慎重的排除,最终他断定病人得的是慢性肾盂肾炎。立功心切的肖卫国仿佛一位身负重任的侦察兵,备齐了枪枝、弹药、匕首,他胆气十足地打着手电往贾红号家摸去。

  华房真没想到肖卫国会摸着黑来,把肖卫国迎进堂屋时她的语言虽然有点粗糙,但神情却像迎接灶王爷那般恭敬,“你这小兄弟说话还当真,放个屁地上都砸个坑。”对爱唠嗑的老姐姐肖卫国无所适从,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语言来应对她,只能顺着她竖的竿子往上爬。“放个屁都这利害,那我说句正而八经的话会咋地?”华房想都不想地回答,“小东山会晃荡。”“我要大吼一声咧?”“大东山要塌方!”肖卫国哈哈大笑,“那我岂不成了牛魔王?”“牛魔王,球弦不沾:他只配给你们知识青年提草鞋,掂夜壶。”

  此时肖卫国深深地感到,农村确实是所大学校,且不说农民身上蕴藏着上千年种地的本事,仅他们见天挂在口头的“兴喷”就够你学一辈子的。听听这两天老歪说的啥话?那是字字珠玑。华房咧?那是块块宝玉。还有那么多尚未接触到的贫下中农,他们那一定沉淀着更多、更加生动活泼、更加绚丽多彩的文学语言,那可是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进了里屋再次询问了躺在床上的红号,肖卫国坚信他就是慢性肾盂肾炎,他决定用来得迅猛的西药控制病势,同时用新针疗法消除病根。《赤脚医生手册》上介绍了六种西药,其中两种针剂,四种颗粒,肖卫国不清楚大队卫生所里有什么药,他决定不用针剂,选用比较常见的抗菌药磺胺噁唑和呋喃呾啶。他从笔记本上撕下张纸,写下这两种药的名称与用量,把它交给华房,“我先给他扎两针,你路熟跑趟腿,到文华那要这两种药,你给她说这方子是从天津的医学教授编写的《赤脚医生手册》上抄的,专治红号的病。”肖卫国用手拍了拍约有寸厚的《手册》,“说穿了,一句话,出了事我负责。”肖卫国心里清楚,即使名医也有误诊的时候,也就是说,只要合理的用量,一般是吃不死人的。但你要勤观察,没有疗效马上停药。

  肖卫国从兜里掏出五分硬币交给华房,“老姐姐,麻烦你跑腿了。”华房把钱硬塞到肖卫国手里,有点生气地说:“这是干啥?姐不给你钱脸皮子就够厚的了,要你掏钱算个啥画(话)?拿得出手可挂不上墙。咱没五分钱可咱有几只鸡呀,老母鸡‘咯咯’两声,撅着屁股泛个蛋就是五分钱。”这是实话,大队供销社收购农民的鸡蛋是五分钱一个,也搞以物易物,二个鸡蛋换斤盐,当时农民有句顺口溜,“鸡蛋换盐,俩不找钱”,说的就是这事。

  华房没挪身子,她想瞅瞅这个长着曲湾拐弯的卷发的小青年,施啥魔法给自己的老头子摆治毛病。此时她绝对不怀疑肖卫国的技术,针灸的神奇她早有耳闻:哑巴扎好后当了歌唱家,瘸子治愈后当了赛跑冠军……在她眼里,天下所有会使针灸的都是王唯一的徒弟(针灸的鼻祖),都有一样样的魔。她迫切地希望小小的银针在她老头子身上出现扭转乾坤的奇迹,使他站起身来,挺直腰板,挑起两百斤的重担快步如飞。

  这是肖卫国第一次用银针为人民服务,有点紧张的他鼻子尖渗出了晶莹的汗珠。肖卫国从兜里掏出小铝合,打开盖子,从红绒布上取出三根合适的备用,他用肥皂洗罢手,用带来的酒精给关元穴,阴陵泉穴,银针及手指消消毒……这一系列的动作极缓慢,仿佛他有意拖延进攻前的准备时间。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是默默地念道“关元,肚脐下方三寸。”关元是人身十大要穴之一,此穴肖卫国在自己身上不知扎过多少次,针尖在三维座标上的位置他记得毫厘不差。但此刻他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而怀疑自己的记忆,就像阿里巴巴一度怀疑那能带来巨大财富的“芝麻开门”的咒语。

  当肖卫国在忐忑不安和迟疑不决中缓慢地睁开眼时,在一旁手捧煤油灯给他照亮的华房看出了他的紧张,她十分宽慰地对他说:“小青年,放心大胆地扎吧!死马当作活马医,摆治好了是个球,摆治不好去个球。”听到老姐姐唠嗑的话肖卫国笑了,这一笑他紧绷的神经也就随之释然。

  肖卫国目测好尺寸,毫不犹豫的一针扎透皮层,然后指捏针柄,边旋转提升边往下扎。“好!好!胀得很!酸胀酸胀的,”躺在床上的红号说出了他那种似乎忍受不了的感觉。病人的这种感受是针灸师最爱听的话,仿佛射手最爱听报靶员高喊“十环”——因为这是最佳的状态。肖卫国看了一下针,深度也扎到了尺寸,他说:“这一针扎好了,得留三十分钟。你躺好,别动龛,身子一动针就弯了,弯了就不好拔出来了。”第二针扎的也很顺利,红号的感觉也是“酸胀酸胀的”,扎完后肖卫国帮红号盖好了被子。

  肖卫国转过身来对华房说:“老姐姐,我就这两下魔,施展完了。你麻利去拿药,去晚了人家吹灯睡觉了。”肖卫国老家是郧阳人,郧阳与襄阳接壤,有些语言差不多,像“赶快”都说“麻利”,肖卫国的妈常用这个词,所以在“过语言关”上肖卫国比那四个武汉伢快的多。

  躺在床上的红号说:“叫大黑去拿。快十岁了,该使唤使唤了。”大黑像被鬼摸了头,站在一旁不吭声地看着肖卫国施魔,听到他伯用一改往常的腔调发出“最高指示”,他欣喜若狂,“中。伯,我跑一趟。”临出门前华房不放心地嘱咐他,“娃,嘴放甜点,喊文华婶。”“我知道。莫嘀哆,屁大个事我能办不好?”大黑回了他妈一句。女人的嘴要多碎有多碎,仿佛大厨师烹调佳肴,放了必不可少的咸盐后,还不断地添加胡椒,黄酒,米醋,味精……。华房又大着嗓门地补了一句,“快去快回,前蹄放下来,跑快点。”烦到极点的大黑还了她个白眼,然后一阵风似地窜了出去。

  话不多的红号躺在床上闭着双眼,默默地接受着银针传给他的魔力,从他均匀的呼吸声中可以感受到他已向体内那些嚣张一时的病菌展开了寸土必争的反攻。代表屈服的呻吟没有了,表明他的反攻奏效了。西医挂吊针是接受外援,中医扎针灸是自力更生;虽然二者是异曲同工,都为了治病,但从政治家的角度考虑,“自力更生”远远优越于“接受外援”。

  肖卫国和华房在堂屋里的小饭桌边坐着等大黑。饭桌的中央摆着华房刚才拿在手里的那个“最小号”的煤油灯,因为它省油,用着又方便,户户的社员都喜欢它。小煤油灯是用墨水瓶做的,不管是圆形的还是长方形的,容量都是六十毫升。这种瓶子很好找,学生娃那都有。瓶盖中心用锥子钻个孔,穿上用两根纳鞋底的粗线合成的捻子,瓶盖上的捻子靠毛细作用从瓶子里吸取煤油,烧到一定的时候需要将捻子往上拔一下,将上端碳化的捻子剪掉。煤油灯的亮头只有黄豆那大,但这区区的火光有那个胆气和能力驱散屋里的黑暗,有那个热情与爱心给人们带来光明。

  这两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默默无语地坐在小方桌的两边,四只眼对视着,小油灯的光亮使心灵之窗格外通透……三尺的距离固定着老天爷划出的、当时天下的老百姓必须遵守的道德界线。

  肖卫国的眼神属于那种极常见、极单纯的得意型:头一次行医就收到这好的效果,确实令他喜出望外,像刚参加红军的放牛娃第一次打仗便抓了三个俘虏,其中还有个国军的团长。初出茅庐的肖卫国不懂军事,但他知道实践出真知,仗打的多了,士兵也能当将军。身在昏暗的小草屋里,但肖卫国心里燃起了一把熊熊大火:伟大领袖毛主席“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多么的英明!多么的暖人心!农村的缺医少药以前他听说过,但百闻不如一见,竟“缺少”到这个地步;农民对医生盼望的那个迫切,竟超过了财神爷,真可谓望穿双眼。此时肖卫国的成就感、责任感加上激情,使他眼神中得意的色彩更浓了。

  张华房极会通过“察颜观色”而揣摩人的心态,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同样有江湖术士看相的功能,但这一本领并不一定是好事,她的这一擅长二十年后竟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肖卫国的眼神发出的信息,对她这个讲究“万事洞明”的人来说,是一纸不带暗语的平信,可以一目了然。

  要她一分钟不说话是绝对不可能的,就像掐着老公鸡的脖颈不让它打鸣,华房憋不住开了腔,“小肖,忙了一绷子,忘了给你倒水喝,”说罢起身去厨房拿碗。坐在门口的肖卫国忙站起来堵着门,“别倒了!别倒了!我的嘴不干,晚上呼噜了两大碗红薯稀饭。”两碗稀饭再加一碗水,寒冷的半夜最少要起来尿两次,搁到谁身上都是件极烦人的事,户户的都能理解。“好!恭敬不如从命”,华房坐了下来,屁股一挨着板凳,仿佛炮弹触发了底火,不甘寂寞的她又开了腔,“小肖,你真能。我那大黑长大了能抵你一半就不错了。”听到这从没有过的赞扬,肖卫国心里感到空前的滋润,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你的劳动得到别人的认可、并给予高度的评价,更令人高兴的呢?

  躺在里屋的红号认为老婆这样的评价份量不够:她想拿俩鸡蛋换人家的一颗金刚钻,妇道人家哪里识货,“大黑能抵半个小肖?你做梦!我看你四个娃子也抵不上一个小肖。”妇人之心都是这样:“老公是人家的好,娃子是自己的强,”听到老公把自己的娃子贬得太低了,华房有点不高兴,她恶狠狠地顶了红号一句,“就你能?见天躺在床上哼哼叽叽的,能个球!”

  看到他俩因对自己的评价不同有干嘴仗的可能,肖卫国忙说:“莫争吵了。小肖有个啥值得你们吹捧?浑身捏把捏把也打不了俩钉。我跟大黑一样样,一个鼻子俩眼睛,我这头发比他中看,可他的脸蛋比我漂亮。一个换一个你们不占便宜,我妈不吃亏,正好。”

  跟兴喷的高手老华房在一起,谦逊的肖卫国当然想学两招,他给老师交出了自己的首份习作:“他肖卫国算个啥?不就是戈壁滩上的一粒沙,大海里的一滴水,昆仑山上的一根草,粮仓里的一颗米……嗯……”,嗯了一绷子再也嗯不出个道道。高手就是高手,闭着眼睛都能过招,华房接上茬说:“水田里的一根秧,麦地里的一根苗,包谷头上的一根须须,牛尾巴尖上的一根毛。”接的多顺,说的多好!就像上联是“三星白兰地”,下联对的是“五月黄梅天”。先声夺人的是一种听觉上的愉悦和快感,经过推敲随后才是艺术上的欣赏和享受。

  肖卫国暗忖着:自己是从大处来寻找渺小,东扯一点,西拉一点,貌似广博,其实杂乱;而老姐姐用的是庄稼人的眼光,纯粹的农民“司空见惯”的事物,“清一色”的小中求微,这样形容渺小其实难度更大。他心悦诚服地说,“极是极是,如此如此”,听了这话华房笑得更欢了,“还鸡屎鸡屎,鱼刺鱼刺咧。兄娃,你这是‘扯着胡子过河——谦虚(牵须)过度(渡)’。你要是个烂瓦碴咱能把你吹成金镶玉?嗯……你要是根狗尾巴草咱能把你吹成朵茉莉花?嗯……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好就是好。我要真有你这有魔的兄娃,睡着了都笑醒了。”

  此时肖卫国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这无疑是兴喷的最高境界——有意歪曲,为先贬后褒留下精彩伏笔;装聋卖傻,使得插科打诨更加幽默诙谐。而贯穿始终的必须是生动活泼、闪着光、耀着目的词汇和字眼。他增见识长学问了。

  约末过了二十分钟,肖卫国说:“我们进去瞅瞅。”华房端着小油灯,他俩走到红号的床前,“感觉咋样?”肖卫国关切地问。红号答,“这会没刚扎那会酸胀了。”肖卫国掀开被子,绷起食指在银针的弹簧柄上轻轻一弹,银针不停地振动起来,“好了!好了!又酸胀起来了。”听到红号的反应,肖卫国像刚入学的娃子又拿了个一百分,得意得很。阴陵泉他也这样摆治了一下,“再停十分钟的针。”给红号盖好被子,肖卫国和华房又回到堂屋。

  大黑回来了,肖卫国开的两种药他也带回来了。干完“大事”的他得意地对着华房撅了撅嘴,他只能用表情来证明他的能干,要使用语言征服对方,他不沾弦。肖卫国对华房说:“有开水吗?今晚最好喝一次药。”

  华房麻利地从厨房端来一碗开水,留针的时间也到了,肖卫国起了针,华房给坐起来的红号喝下药,又扶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第一天的摆治就这样结束了。按照中医的理论酉时(晚六时至八时)是肾经最活跃的时间段,即此时是医治肾病的最佳时间。看来老天爷特别厚爱肖卫国这个小青年,有意安排他在这个黄金时间登上人生的大舞台,一展风采。

  红号体内的抵抗力快弹尽粮竭时又增添了生力军,他口里痛苦的呻吟彻底消失了。向病毒反攻的军号嘹亮地吹响了,仿佛看到胜利曙光的他脸上露出了微笑。有无疗效,病人的信心至关重要。

  肖卫国把自己的东西放进了那个绣着“忠”字的小挎包,他对华房说:“我回去了。明晚再来。”“再坐一会,呱嗒一下行不?”“今日晚了,明日吃罢晚饭我就来。我也想跟你唠嗑,跟老姐姐学兴喷。”“瞅你,真是,上门给咱老头子摆治毛病连口水都不喝,叫老哥哥老姐姐心里过意不去。”“行,赶明日我喝它一大碗。可事先得声明:‘一碗水’就是一碗水,里面可不能有干东西,比方一大块肉,俩鸡蛋。看到水里有东西我调头就走,再不给你老头摆治毛病了。我放个屁地上砸个坑,这话可是老姐姐你说的。”

  这时老华房的语调低沉,表情充满了感激,“小肖,咱山里人真是有眼无珠,前面来时我只注意到你曲溜拐弯的头发,没想到你竟有这高的魔。原谅我吧,老姐姐只认得睁眼的罗汉,却不认得闭眼的观音。说实话,你的心肠比观音菩萨还要慈悲。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好知青,‘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的好,‘为人民服务’学的好,跟过去的老红军老八路一样样。哎唷,再巧的嘴也好得没话说。”听到她变了腔的声调,看到她美丽的眼里闪着泪花,马上要水漫金山了,肖卫国笑着说:“我麻利走。没带伞,老天要下雨了。”华房抹了一把眼泪,“拿你没门,你这兄娃也学会捣鸡毛了。大黑,送送客人。”“不用送,我有手电,摸得回去。”“送送好。绊到沟里去了多的,不上算。”

  外面是漆黑的,只有圆形的手电光照着脚前弯曲的小路。村里静悄悄的,静得有点可怕。“没想头,抱枕头”,此时绝大多数的村民已进入了梦里,他们在为明天的辛勤劳动积蓄能量。当然,这样也可以省煤油。只有少数“夜猫子”还坐在小煤油灯前纳着鞋底,或缝补着衣衫,慈母们就是靠手中的一针一线维系着家庭,牵挂着亲人,她们永远值得尊敬。

  在路上,自我感觉已是能干大事、而又不甘心当晚辈的大黑一本正经地问肖卫国,“小肖,到底我喊你啥好?”肖卫国反问他,“你几岁了?”“差俩月十岁”。“我比你大六七岁。按年龄嘛,我只配当你的哥。可不行啦,公社有规定,四十岁以下的成年人跟我们平辈,你伯你妈都没四十岁,只能当我的哥哥姐姐。这样算我可要长你一辈啰。对不起了。”“哪我喊你叔?还是舅?”“这倒是个新问题。”肖卫国想了一会说:“还是喊叔好。”大黑喊了声“肖叔”,肖卫国得意洋洋地连“嗯”两声,长辈的滋味他第一次尝到,感觉太好了,这个大蛋糕他打算等会儿拿出来与四个同学分享。

  “肖叔,你能教我扎针灸不?”“为啥?”“免得我伯小看我,老说我猪货。”“为了这个你肯定学不好。”“为啥?”“因为你学习的目的不明确。学针灸不能想着自己的名声,而是要全心全意地为病人服务:不能收钱,不能受礼;只能吃亏,不许占便宜。再嘛……自己还得遭罪:给病人扎的穴位必须先在自己身上试针,找感觉,这叫体会,懂不?”“哦……肖叔,我明白了。”自认为已是大人的小孩,只有在道理面前才知道自己是颗尚未成熟的青果。

九、第二次出诊

  第二天肖卫国来时天刚黄昏,红号家已经吃罢晚饭,红号没躺在床上,在院子里散着步。扎了一次针,吃了三次药,他感觉好多了,一天都没沾床,他按着心目中最伟大的医生肖卫国的嘱咐“多喝水,多下地走走”。

  把肖卫国迎进堂屋红号忙说,“请坐,请坐”。肖卫国在小凳上坐下,他却在一旁站着,以示恭敬,肖卫国不得不打量红号的全身。红号那副美男子的面容绝对是大慈大悲的送子观音心情极佳时的杰作:这位雕刻大师所用的线条该细的细,细得清晰,该粗的粗,仅有轮廓;彰显俊秀的圆处,她略现方形;突出阳刚的方型,她又抹掉了棱角;那五官,个个是无可挑剔的上等品,其相互间的搭配,无疑是天下无双的相得益彰。那身材更不用说,个高不亚打虎的武二郎,肩宽能挑三百斤重担。时下他还是只皮包骨的病牛,假又时日,必是匹龙腾虎跃的骏马。离肖卫国眼睛最近的是那双手,那是两只惯于劳动的大手,在细微之处你总能看出窑匠、蔑匠、瓜把式……的纹路。愉悦的心情使红号前两天那副病秧子的模样荡然无存,精气神像天门大潮流进钱塘江那般汹涌澎湃地回归到他的体内,这一点在他开朗的笑脸上得到充分的展示。

  华房,大黑,小黑,黑宁,群儿像着了魔似的在一旁站着,肖卫国像欣赏塑像似的把他们挨着看了个遍。温暖的春天提前来到他们家里,华房的脸像朵怒放的海棠,无比的鲜艳,四个娃子面如桃花,长着天使般的容颜。特别是群儿那大大的眼睛,红朴朴的圆脸,人见人爱,难怪调皮的小许第一次见到群儿竟惊讶地说:“还有这漂亮的娃子!天下无双!”他不禁捧着群儿的脸蛋啃了一口,群儿的小红脸印上了一个白色的圆……多美好的一家人啰,他们应该是幸福的,无忧无虑的,否则老天爷没良心,瞎了眼。

  肖卫国像医生接待第二次来门诊的病人那样询问红号,“你感觉咋样?”“没话说。好多了。”“接着摆治?”“中。”待华房点着了灯,红号拉着“肖医生”的手走进了昏暗的里屋,病人躺在床上,医生先消毒,后扎针,末了给病人盖好被子保温,轻车熟路的,分把钟便办妥了。

  肖卫国跟着拿灯的华房回到堂屋坐下,三间房里唯一的小煤油灯一跳一跳地燃烧着;它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才把堂屋的中部照亮,角角落落还是昏暗的;俩厢房的门口朦朦胧胧,再往里,费牛大的劲才能看清五指。小煤油灯只有这个魔,但它毫不吝啬地燃烧自己,只图给人们带来光明。

  有一肚子话急着说的张华房,终于说出了那句情深似海、但却平淡无味的话,“小肖,今日该喝口水吧?!”“今黑了还是两碗红薯米汤……不管咋说,老姐姐的白开水我还是要喝的,这毕竟是你的心意嘛。”华房到厨房拿来一个大碗,又从堂屋的贡台上拿下一个热水瓶,小心翼翼地、弥溜溜地倒了一大碗水,她端着这碗热气腾腾的开水对肖卫国说:“瞅好了,碗里没有你说的干家伙,上面连个油珠珠都没有。喝吧!喝吧!喝了我心里舒坦。”肖卫国暗忖道,这下可麻烦了,两碗稀饭加这一大碗水非起几次夜不可……哎,不管咋地,就是一碗“一毛烧”(最便宜的烧酒)也得把它喝下去,这可是贫下中农的一片心意。

  肖卫国双手端着碗,在上面吹了吹,然后像喝稀米汤似的沿着碗边须溜了一口,还没嚥下去他就觉得嘴里甜丝丝的,那个美劲立即泌入脾胃,滋润心田。“你这老姐姐呀……喝水就喝水呗,为啥非放点白糖?”嘴尖舌快的华房远远胜过那能言善辩的律师,“咋啦?我一没违反国家的法律,二没违反公社的规定,三没违反你的指示,有啥子不对?”老华房的喷劲上来了,“就那一小勺白糖还能闹死个大活人?真闹死了我这百十斤给你抵命。”躺在里屋的红号说:“还给人家抵命,也不清楚自己的斤两,一斤抵一斤你不够秤。”对老爱说自己不是的红号,华房回了他一句,“我问你,光吃饭不干活,你的命又值几个小钱?本社员好歹是个‘女一等’,一天挣十个工分。你咧?几等?一天挣几个工分?说给人家小肖听听。”再要强的红号这两句话也封了顶:会干但不能干的,碰上个能干又能喷的,唯一的招——莫言声。

  怕他俩打嘴巴官司,肖卫国忙说:“我喝,我喝,就是有‘敌敌畏’我也喝。”肖卫国将那冒着大气的碗端了起来,喉咙里像有台水泵,一合闸,呼噜一下喝去了大半碗。他顿时觉得心脏像掉进了开水桶,有极烫的感觉,血液流得更快了,鼻子尖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慢点喝,慢点喝,烫出个毛病也是我的罪过。”眼瞅着小肖又喝了一小口后放下碗,华房说:“这就对了。你要在我家连口水都不喝,庄上的人知道了肯定要捣我的脊梁骨,‘老华房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老华房的脸皮厚,有多厚?一城墙还要加上一磨盘’……你想想,要真是这个劲往后我咋在祝家湾混?出门不?下地干活不?真要是这样,往后你别给咱老头摆治毛病了。”肖卫国只能用兴喷来弥合华房的伤心,“我鼻子下沿是啥?嘴呀!我能不厌其烦地给社员们解释,给红号摆治毛病他家可没亏待我: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进门一锭金,出门一锭银;鸡鸭鱼肉随意吃,绫罗绸缎任你穿……。”“好了,好了。啥时候你也学会兴喷?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华房打断了肖卫国的话,“兴喷要喷得得体,喷得有模有样,你喷的不着边际,那算是瞎球喷。”“嗯……”,肖卫国点了点头,他明白了:兴喷也得靠谱;没谱或离谱远了会跑调;跑了调就不中听,结果是个讨人嫌。

  进里屋给红号的针添了点“劲”后,肖卫国又回到堂屋坐下。华房说:“碗里的水还温温的,麻利喝了。莫害怕,再不给你倒了,你想喝也没有了。”“真没了?”“真没了。”肖卫国端起碗,将那溶化着贫下中农深情厚谊的糖水一饮而尽。同时内心也增加了一份亲人才会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隔桌坐着的华房在微弱的灯光下仔细地打量着肖卫国,那个神情仿佛考古学家注视着一件刚出土的青铜鼎;她美丽面容上甜蜜的微笑表明她很得意,似乎这件文物涉及到她正在研究的课题;她那水汪汪的大眼闪着异样的光彩,迫使那颗万事洞明的心一探究竟,“小肖,你这叫人服气的魔打哪学来的?总不会跟你那曲溜拐弯的头发一样,是天生的吧?”“那是我拜名师学来的。想听吗?”华房一反常态——不开金口地点了点头。

  “要喷还得从头说起。”刚入门的肖卫国知道兴喷与叙事有极大的区别,就像画精细入微的工笔与浪漫洒脱的写意。只有那些具有相当功底的演说家,才能把这种细致的描绘和奢华的放纵有机的结合,并贯穿于讲话的始终,还没达到那个档次的肖卫国,只能用极平凡的语言叙述他学艺的过程。

  1968年,我哥哥姐姐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了,69年春节回家探亲给我讲了许多从未听过的稀奇事:知青因五谷不分闹的笑话;知青与贫下中农攀亲结缘;知青与社队干部的纠纷;当然也免不了谈些农村生活环境的艰苦和农民的贫穷;以及极少数知青偷鸡摸狗的劣行。

  69年秋天我将初中毕业,知道自己迟早要下乡,我和同班的好友计小平、许志玉、张子新天天在一起谈论我们未来的下乡生活,喜欢唱歌的小许说,那里如果有高山或大河,我每天站在山顶或河边吊嗓子。醉心钓鱼的小张说,农村没有水库起码有大堰塘,插队时我带几副钩子线,到那再配根竹杆,每天给你们整斤把鱼吃没问题。热爱吹笛子的小计说,我既可上山给吊嗓子的小许伴个奏,又可下河给摸虾子的小张打个帮手,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咧,一门心思地想:能在哪学几门为贫下中农服务的手艺就好了。我会理发,下乡时买套推子剪刀就行了。可一种手艺太少,“艺多不压人”呀,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多多益善。老天爷特别照顾有心人,一次纯粹的偶然,我发现了一位医术高超的针灸大师,绝对的巧合,这位大师非常热心地收下我这个徒弟,他就是夏叔叔。

  我家与隔壁邻居夏邦新家仅隔一层木板墙,两家四间房子是单位原乒乓室隔成的。夏家是个奇特的家:四代,六个人,五女一男。最年长的姥姥姓邵,姥姥年轻时仅生一女,丈夫便去世了,她的女儿姓刘。楼上楼下的伢们都管姓刘的太婆叫家家,家家年轻时也是仅生一女,丈夫便去世了,女儿姓王,街里街坊的伢们都管这当家的叫王阿姨。夏叔叔是上门女婿,婚后王阿姨连生了两个女孩,这一家人真是伤透了心。看到一墙之隔的我家四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子,那个羡慕劲真是“马尾穿豆腐——不能提”,恨不得找我妈要个儿子给他家传宗接代。

  夏叔叔中等的身材,人长得特秀气,走路不紧不慢,四平八稳的。他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绝对属教授型。如果说纯种的乌鸡不光皮和肉是黑的,连骨头都是黑的,那夏叔叔骨子里一定渗着一股斯文气。

  夏叔叔不喝酒,不抽烟,很有涵养,且多才多艺。文革前他的家属没搬来,他一个人住,我们兄弟四人常到他那串门。那时夏叔叔在跟着收音机学英语,每当我们四个不识时务的活宝闯进来时,聚精会神的他只得放下英语书,关掉收音机,但还是极热情地招待我们兄弟。两个小弟弟喜欢听故事,他就给他们讲《西游记》,讲《铁道游击队》,我和我哥喜欢下围棋,他便教我们怎样布局,怎样绞杀,怎样收官,怎样紧气。我们四人共同的兴趣就是喜欢看他箱子里收藏的宝贝:华丽的鼻烟壶,有外雕的,有内绘的;精美的景泰蓝,有花瓶,有勺碗;圆润的和田玉,有貔虎,有麒麟……零零总总不下三十件,但都是些小玩艺,不超过一巴掌大。每次我们都看得眼馋,那个劲真是“猫娃想吃红樱桃——眼都望绿了”。朝思暮想哪天这位好心的叔叔大发慈悲,慷慨大方地说,“我送你们每人一个,不能多拿。”但这绝对是“做梦娶媳妇——痴心妄想”,这些小巧精美的古董,是夏叔叔为他那个还在洞庭湖里吹喇叭的宝贝儿子准备的玩具。

  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夏叔叔特别高兴,他从箱子底摸出一件他最最心爱的、认为唯一可以传世的物品,展示给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看,这是一张卷着的、长约两尺、宽约八寸的相片,是他在中央党校学习,毕业时全体学员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张合影照。能和东方的太阳、千古的奇人照相留念,那是多么荣幸的事啊!这张照片绝对是他的传家宝,要不也不会放在众多值钱的小古董下藏着。我们四兄弟像小猴似的你指我点,都企图最先在几百人中找出夏叔叔。你争我抢的,“噗哧”一声,这张无比珍贵的照片被我们从中间撕了个三四寸长的口子,兄弟四人像着了魔似的惊呆了,我们知道这张夏叔叔从不示众的照片在他心目中的份量,那是无与伦比的。他没儿子,所以截至目前为止,他拥有的一切中没有比这更贵重的了。这下可闯了大祸!四兄弟吓得不敢吭声,战战惊惊的你看着我,我瞄着他,十分尴尬:走,不是;留,也不是。即使修养到了家的夏叔叔也是无所适从:打,不是;骂,也不是。他那个斯文人本来就是“打骂”的门外汉,市井小民的那种粗俗他一尘不染。这回夏叔叔算是刻骨铭心地体会到小男孩的“可爱”之处——顽皮!晚辈的顽皮常令长辈头痛不已,正因为晚辈在长辈心目中占有的比重,足以抵消他闯下的任何灾祸,所以长辈又拿他无可奈何。

  装着五个大活人的屋里沉静了好一会,夏叔叔长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可惜了!算了,回去千万别对你们的妈说,她晓得了以后就不让你们上我这玩了。”心地那么善良、处处为别人着想的夏叔叔多好哟。不用父母教,从此我们兄弟在夏叔叔面前再也不敢放肆了,毕恭毕敬的像学生对待老师。人懂事了,像长大了几岁,夏叔叔更喜欢我们了。

  没多久夏叔叔四代五个女性的家眷搬来了,我妈向我们兄弟四人颁布了她十分严格的规定:姥姥,家家,燕子,红霞住的那间屋可以去玩,但尽量少去;王阿姨,夏叔叔住的那间屋子绝对不能进去。她给顽皮的猴子戴了头箍,四个兄弟谁都不敢越过雷池半步。故事听不成了,围棋没人教了,古董看不到了……乐趣少了,兄弟们感到生活枯燥乏味,仿佛一吊子排骨藕汤没放盐一样。

  69年夏天,我到凉台上看我种的牵牛花,经过夏叔叔住的那间房时不由自主地朝里一瞄,只见夏叔叔坐在竹椅上,两腿上各扎了三根银针,真是稀奇事!我朝夏叔叔“咦”了一声,并露出惊讶的面容,仿佛看到一位跑江湖的汉子在幕后调教他的小猴子。夏叔叔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受到他的邀请我才敢走进这久违的房间。

  我早就听说针灸神奇得不得了,今天亲眼目睹了它的风采,我估计再恶的汉子腿上扎上几根细细的银针,他也不敢乱动。我迫切的想知道,这小小的银针哪来那大的魔力:用它,开刀不打麻药;它能使哑巴开口说话;它能使瘸子丢掉拐杖满街跑……。当时一种空前的好奇心,夹杂着强烈的求知欲油然而生。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说:“夏叔叔,你还有这种手艺?”“怎么?你才知道。在荆州我家祖上五代都是名医,说到‘神针夏’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这可是家传的本领哟。”夏叔叔非常自豪地炫耀他家祖传的那块招牌,和他爸手把手教他的绝活,学艺那年他才七岁。

  绝佳的求学时机到来了:这不,能照顾苍生情绪的玉帝,派老龙王给饱受干渴的灾民送来了期盼已久的雨水。你不消到处磕头乞求,有多大的容器你只管搬出来,他负责给你装得满满的,只到装不下为止。但我还是有些犹豫,这会不会是一种奢望?毕竟这是人家的“祖传”,他能慷慨解囊、毫不保留地传授给我这个姓肖的外人?那藏宝箱里的“小玩艺”他都舍不得分给我们兄弟每人一个的遗憾,至今我还耿耿于怀。但我还是依依不舍的试探性地问道,“夏叔叔,我想学针灸,你能教我吗?”“学它干啥?有点小毛小病的到医院看看,不是很方便吗?”夏叔叔说的是句中性略偏否定的话,如果你求学的欲望不是十分强烈,而你又略懂那些虚伪的人情世故,此时你极可能自动地退出这个装满珠宝的房间,或者不参加这场摆着满汉全席的盛宴。不管咋地,这绝对是你日后终身的遗憾。在夏叔叔还没最后否定之前,我决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带着哀求的口气向他表达了我的思想,“夏叔叔,不久我也会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我想学扎针灸,将来为贫下中农治病,你教教我好吗?”“好!这个想法非常好!就冲着为贫下中农治病这一点,我教你。”夏叔叔爽快地答应了我。

  看到良师决定开山门收徒,我心里跟刚才喝了你的糖水一样甜滋滋的。顽皮的习性乘着这个高兴劲又在我身上冒了尖,我调笑着说,“夏叔叔,要不要我给你磕个头?正式拜师。”知礼数但从未收过徒的夏叔叔一本正经地说,“封建的礼节就免了……。”这后半句话他不说了,很明显他想考考我的悟性。熟读四大名著的我立刻联想到《西游记》中孙悟空投山门拜师学艺时的情景:他师傅用戒尺在它的后脑勺上打了三下,然后一言不发地背着手走了。悟性极高的孙猴子半夜三更从后门走进师傅的卧室……终于学到了惊世骇俗的七十二般变化。既要拜师学艺,师道尊严还是要讲的,“一日之师,终生为父”,这是千古之训。这一点还是蛮开窍的我严肃认真地说,“夏叔叔,学生我给你行拜师礼了。”说罢规规矩矩地给夏叔叔鞠了一个小于90度的躬,差一点就“一拜投地”。夏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卫国,好好学。你有为贫下中农治病的想法我很高兴。”如饥似渴的我为能学到一门很实用的医术而激动,中医世家的夏叔叔找到了一位非常满意的衣钵传人而高兴,“两好合一好,天下无处找,”这个结果太理想了。

  要学针灸必须先弄清楚经脉络脉,经脉包括二十正经,七经八脉,十二别经。络脉包括十五别络,浮络,孙络。为了教学方便,夏叔叔从新华书店买来一张《针灸穴位图》,从文具店买来一盒十二色的彩笔,讲到十二正经时每一条行经路线他用一种颜色标注出来,标完后他向认真听讲的我提出一个问题,“卫国,你仔细观察一下,这十二正经有没有联系?”

  刚学罢《实践论》 《矛盾论》的我,在哲学上只配当幼儿园的大班生,但极幼稚的我仍然试图用不成熟的世界观来解释人体这个万分复杂的结构,“我发现它们像个首尾相连的整体。从哲学上讲也应该是个整体。”“耶!你还懂点哲学?”夏叔叔对我的回答既感到惊讶又感到高兴:懂点哲学的人学任何技术都事半功倍,如虎添翼,因为“哲学是科学的科学”。“嗯,你的观察很仔细,有眼力;你的认识很正确,有思想。古代医书《灵枢·逆顺肥瘦》中说:手之三阴,从胸走手;手之三阳,从手走头;足之三阳,从头走足;足之三阴,从足走腹(至胸)。这就是《灵枢·营卫生会》中所说:十二正经构成了一个‘阴阳相贯,如环无端’的循环体。十二正经分布在人体的内外,但经脉中的气血是循环贯注的。你应该把人体看成一个分系统的、但彼此有联系的整体。中医里充满了辩证法。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认为: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规律是可认识的,而认识又是不断提高的。学哲学对学中医有很好的指导作用,我希望你在钻研针灸的同时好好地学习一下毛泽东的哲学思想。”一级教授、特等讲师就是如此:教人真才实学的同时,授以先进的思想方式。

  教完经络理论,接下来就是针灸的实践。夏叔叔教的很认真,从消毒开始,进针、运针、留针、起针,无一不是要我先在他身上试验,然后再在自己身上体会。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元月,我跟夏叔叔学了半年的针灸。前两天我们六九届的毕业生动身到农村插队落户,临行前夏叔叔送我三本书,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一本《实用针灸》,一本《毛主席五篇哲学著作》,夏叔叔一再嘱咐我,“行医一定要医德为先,无德是行不好医的,这个德就是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即将告别恩师,我万分激动,“夏叔叔,你的话我牢记在心,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不,红号老哥哥就是我这个水货郎中挂牌行医的第一位病人,摆治的效果先不讲,这服务的态度咋样?

  躺在里屋床上的红号说:“摆治的效果好,服务的态度更好。两项都能打一百分。”听到红号的话音,肖卫国猛地想起还给红号留着针,“看,兴喷竟把正事忘了。不过留针的时间长点把问题不大,又没个钟表,估约末这会正好。”肖卫国给红号起了针,又给他掖好被子,然后亲切地问,“老哥哥,好点了?”“真的好多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说假话没意义。”中气比先前足了五成的红号说:“约末再来个三五次,最多八九次就可断根。到那时我还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挑个两三百斤没问题。‘男一等’是绝对的,一天十二个工分稳当当的,比你华房姐还多俩。”不用看,说这话时红号的面部表情相当神气,仿佛一位翘着胡须的大将军。

  听了这话华房心里像了蜜一样甜滋滋的,猛然间她感到有粒石子硌着了牙——我比他每天少挣俩工分!她心里有点不舒服。她就是良医,摆治心里不舒服的绝招就是斗嘴撒气,她这位大师级的兴喷高手开腔了,“瞅你兴得那个劲:癞蛤蟆变青蛙啦?你一蹦三尺高;乌鸡变彩凤啦?你可好好亮回尾巴毛;四眼狗变大老虎啦?你还真想吃人咧。躺在床上摸着心口窝想想,前两天你是个啥鳖样。你呀,一辈子不能忘了人家小肖的大恩大德。”

  “是的。我不能忘,你不能忘,子孙们都不能忘。小肖是个好人,是个能人,是我们的大恩人。”红号的语言太简单,太朴实,但他说的是心里话,完全表达了山里农民的感情。

  听到他夫妻俩的对话肖卫国忙说:“我算个啥?不就是一颗草、一滴水、一粒米、一根秧、一根苗、一根须须,瘦得很。你们要说毛主席好,要报共产党的恩。要不是毛主席号召我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能见面?我有机会给你老哥哥摆治毛病?这些都是不可能的。”肖卫国不愿再提治病的事了,他非常清楚,一般赞扬的话听多了你的耳朵就不灵了,容易闭塞;赞扬到“歌功颂德”那还得了,你会觉得浑身轻飘飘的,飞上了天。这种暂时克服了地球引力的现象只说明一个问题——你没二两重,是个泡家伙,早的晚的还是要掉到地上的。肖卫国决定“转移斗争大方向”,他对华房说:“老姐姐,呱嗒点别的事行不?”肖卫国想从话多的华房那了解些队里的情况。

  心情舒畅、聪明伶俐的华房当然清楚肖卫国想呱嗒些啥,她那里有无数个话题,仿佛孙悟空身上的毫毛,随便拔一根一吹,就能变出一个生动活泼的小猴子。华房用剪刀将煤油灯的捻子剪了剪,堂屋比先前亮多了,她想在一个更加明亮的世界向她最感激的人泄露一个绝对是他感兴趣的“内部机密”。

十、队委会的决议

  华房对肖卫国讲了下面的“内部机密”,这个情报是当天下午歇坡时她的好友郑远房对她讲的。而郑远房是副队长倪林昌的老婆,其真实性可想而知。当然,细心的华房像位安全部的专家,对这到手的情报进行了缜密的分析,细致的斟酌,无论在前因后果上,还是形式逻辑上,无论在与会者为人的一贯态度上,还是在他们处事的常用手法上,都认为无懈可击后才向肖卫国“泄露”的。无中生有的捏造事实,是饶舌之妇的作为;道听途说的搬弄是非,是无耻小人的伎俩:老华房不是这种人。她是个极贤惠的人,贤惠的人通理,明智,磊落,豁达,开朗。

  昨日晚上,生产队的五个领导在林昌家开队委会,他们是正队长贾红章,副队长倪林昌,会计曾修理,民兵排长贾红江,妇女队长杨万清。

  林昌家堂屋的墙上挂着一盏带玻璃罩能防风的马灯,由于马灯用的不是细线,而是近一公分的厚布带,所以传统的煤油灯数它的威力最大。社员们都懂得能量守衡——照得越亮的灯越费油,户户的社员不用它。只在公共场所或要害部门才有几盏属生产队所有的马灯,如队里的粮库和保管室有马灯,那里进出的物质要看清质量,点清数量,还要一清二楚地记在账本上,牛棚里要有马灯,掌鞭的要起早摸黑地铡草,“寸草铡三刀”,牛吃了才长得好……只有两个例外,一个是会计贾修理家有盏马灯,因为他习惯夜里扒拉算盘,他的马灯是队里出钱买的,油在队里保管室打。还有一个例外,就是刚来的知识青年有盏马灯,那是队上用他们的安家费买的。

  林昌家墙上挂的那盏马灯是会计从家里提来的,玻璃罩里外擦得干干净净,由此你可联想到他的帐本写得清清楚楚。灯捻子拨得长长的,屋里照得亮堂堂的。五个人在低矮的小方桌边散坐着,桌上放着修理随身带的两件物品:一个插着钢笔的小本本,一把拃把长的小珠子算盘。

  这里得先介绍一下该小队领导班子的权力分配:名义上的行政大权掌握在贾姓的红章手里,枪杆子掌握在贾姓的红江手里;但姓曾的绝对是“有权必争”,他们掌握的权力丝毫不比姓贾的逊色——经济大权牢牢地掌握在曾修理手里。一队的副队长在先是林昌的伯,林昌的伯是土改时祝家湾发展的第一批党员,前两年因身体原因干不动了,大伙一致推选他的儿子林昌当副队长,大队书记贾红成清楚,老实本分的林昌不会对他的胞弟构成威胁,抢他掌了十几年的印把子,便同意林昌这个手脚麻利,能干实事的小青年继他伯的位。妇女队长——这是全国最小的机构里排在最后的官衔,贾曾两姓都嫌它小而不去争夺,这一职务便由身板强壮、可与她老公祝来财比着干的杨万清担当。

  屋主人林昌给三位男人每人上了一根七分钱一盒的“大公鸡”香烟,会议在烟雾中开始了。最先发言的是队长红章,“嗯……今日把大家召集来不为旁的事,还是想议一下小青年们的安家费。上次我们议过一次,不作数。现在上面有新文件、新精神,还得再议。下面请林昌给大家介绍有关的情况。”

  “安置知青新的文件下来了”,林昌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文件中的某些数据他还得瞅一眼,笔记的比脑记的更准确更持久。林昌说:“前日我在公社开了个会,公社管知青的韩会计传达了省里下发的文件。省里拨给每个知青的安置费是230元,武汉市扣除15元的动员费,包括交通费、途中伙食补助、及家庭困难学生买衣服、棉被、蚊帐的补助等等。下余的215元由省里拨给接受地区,交生产队使用。这215元包括建房费、购买寝具、家具、粮油医药费,具体哪一项多少钱,上面有规定。至于口粮供应,文件上讲的很清楚:不能低于当地农民的平均吃粮标准。而我们的平均吃粮标准是多少?每人每月25斤周转粮……。公社革委会的董主任专门说了知青的吃粮问题:从下农村的第一天起,到接上麦收止,知青的口粮生产队用安置费到公社买,公社将标准定在每人每月32斤,这是他们在学校时的吃粮标准。董主任说了,让小青年吃饱饭是生产队第一位的工作,‘吃饱不想家’嘛,吃饱饭才留得住人,留得下心。董主任再三强调:知青的吃饭问题是个严肃的问题,是考验我们对毛主席忠不忠的态度问题。”

  站着的菩萨站一生,坐着的菩萨坐一生,身材单薄、一身是病的会计修理就没干过一天农活,但他有文化,会算帐。身上缺乏肌肉,但并不影响他大脑的思维,他手掌不厚,但十指却十分灵巧,他三下五去二地扒拉着算盘,分分钟就祘出了一个知青到麦收前买回32斤口粮需要多少钱,“一斤大米一毛一分钱,32斤就是3块5毛2分钱,4个月就是14块零8分钱。”

  接着林昌绘声绘色地传达了公社主管知青工作的韩会计的讲话,“这215块钱就是知青的安家费,要专款专用,不得挪用,这一点文件上讲得再清楚不过,我再讲就是‘哈叭狗戴铃铛——冒充大牲口’。”一开腔就这精彩!韩会计这句庄稼人感到再形象不过的歇后语立即把几个队委逗乐了。他们虽没亲临其境,目睹他那肥胖憨厚的笑脸,但跟从广播里听马季的相声一样样,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待大家不笑后林昌接着演韩会计的独角戏,“韩会计说,你们回去给队上的会计打个招呼:挪用这笔安置费跟贪污差球不多,那是‘从地上滚到竹蓆上——强得一蔑片’——已经到了犯罪的边边上了。”说到此林昌稍作停顿,让这句带有警示的话语给在座的队委留下深刻的印象。大家不作声,表示这话敲打到了要害上。

  稍后,林昌用韩会计的腔说韩会计的话,“我很清楚这笔安家费对穷得捉襟见肘的队长们意味着啥,那是铁匠见了铁,苍蝇见了血,判官要金,小鬼要银,山大王要买路钱。眼瞅着四五个知青千把块的现金,哪个队长的眼珠珠不是大放异彩?睡着了笑醒了。哪个会计的心窝窝不是痒痒的?越搔越来劲。那个馋相,真是‘猫娃想吃红樱桃——眼珠珠都瞅绿了’。”

  “是啊”,胸怀坦白、表里如一、从不掩饰自己观点的老红章打断了林昌的话,“这回老韩算说到点子上了。穷啦!队上实在没现钱。没钱啥事办不成。咋法咧?只有这个魔。”说罢长叹一气。

  善解人意的韩会计像坐在桌边跟红章对话,他天衣无缝地接上了红章的话把,“实在没法。穷啊!搁到我也一样样,老想这里擦点,那里刮点。是不是统进了自己的腰包……那是‘阎王爷的告示——只有鬼知道’。不管咋地,总是打着‘为生产队着想’的旗号。同志哥,这种小九九耍不得……自以为是,最终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老想揩别人的油,这是剥削阶级的思想,……是机会主义的意识,……是强盗的逻辑,……是小偷的行为,危险啦!同志们。我们还是强调要‘斗私批修’,要‘狠斗私字一闪念’,要洁身自好,防微杜渐。如果你不能正确地对待知青那钩人眼球、惹人心跳的安家费,我拿你有一比,那是‘曹操碰上了蒋干’,‘苋菜碰上了大蒜’,活该你倒霉。安家费里盖房子的钱是大头,我这管知青的下去摸了底,不少生产队不打算给知青盖房子,好点的搬空两间仓库,差点的腾出三间牛屋,拾掇拾掇就算知青的新家。能盖几间大瓦房的大几百块钱就给你们队上落下了。凭良心说,你们这样做对吗?……肯定不对!”

  韩会计的话像神枪手打靶,颗颗子弹击中了队委们的心,把他们盛装那些不可告人的、但又是被一个“穷”字逼得无可奈何、因而产生种种阴谋诡计的麻袋戳了个大窟窿,让里面见不得人的东西洒了一地。集体的不言声表明他们在反思,在悔过,在批私批修。

  林昌继续模仿韩东山的话语,“我老韩知道,你们都是‘干胡豆下酒——牙巴骨有劲’的人,喷起来一个不赛仨也顶俩。哎唷,穷队长自有穷道理,我就听到有人说,知青到农村接受咱的再教育,绝大多数贫下中农老师还住茅草屋,他们小青年却住砖瓦房,像啥话?是不是脱离了群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就算你喷的有理,不盖新房我不追究,但你总得凭良心办事吧……。这个方面你占了人家的便宜,别的方面你能不能给人家一点补偿?针尖没有两头快!我的意思是‘小秃跟着月亮走——谁也不沾谁的光’——你让人家来个‘堤外损失堤内补’行不?至于咋个补法,不用我教,你们是‘八仙过海——各有各的招’。”

  聪明过人的韩会计在给穷队长们支招,只不过他使的是瞒天过海、围魏救赵之计,看上去有点阴损,但这是通情达理的绝招。至于切实可行的措施,无微不至的关照,等价交换的项目,还得队上的当家人尽心、尽情、尽力地去“发明创造”。队委们听了韩会计这既体恤民情,又十分开窍的指示,非常开心。队长老红章翘着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

  领导干部讲话是个技术话,作完指示后绝对少不了讲那些狠话敲打他的听众,韩会计也不例外。最后林昌传达了韩会计对队长们再严厉不过的钧钧告诫,“你们都清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布署,是反修防修的百年大计,我们只能不讲条件地执行,毫不走样地照办。决不能阳奉阴违,说的一套,干的另一套。你们哪个黑心的队长要是亏待了知青,只想从人家身上刮油,不想在自己身上拔毛,整得人家实在过不下去上我这告状,对不起,我老韩还是那一套:‘熟面子,重板子’,绝对给你来个‘双车吃士——硬将军’——恼着脸地整你。到时候你别怨我带把大算盘上门跟你斤斤计较地算小帐;别怨公社革委会捊你的队长像碾只蚂蚁毫不留情;你别来公社又哭又闹,仿佛‘绿头的苍蝇坐月子——抱屈(蛆)’得很:干了十来年的队长,没有功劳我有苦劳,没有苦劳我有疲劳……再说这些无用,‘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完了,公社会议的主要精神我传达完了。大家议议。”

  听罢林昌的讲话,队委们的心情是五味杂陈,我们的韩会计极像一位厨艺高超的家庭主妇:凉拌一盘再普通不过的黄瓜,除了拍两疙瘩独蒜,加盐,添生抽,淋米醋,滴香油外,他还考虑到眼前的温度,加一小勺姜粉,考虑到时下的节气,加几片荆芥叶。吃了老韩拌的黄瓜,你既不会拉肚子狂泄,又不会上火满口牙痛。你会觉得浑身舒坦,像个刚出狱的劳改释放犯,迫切地希望在社会上干出一两件好事,尽快地弥补自己的过失。

  “是啊,韩会计是个实在人”,老队长红章先发言,“这千把块钱的现金搁到哪个穷队都眼馋人的很,户户的队长都会起贪心,这话一点不假。每年队上买农药,添农具,给耕牛摆治毛病,给五保添置东西……随便一扒拉就是百十块。咱队吃粮不中,抓现金更是没门。但咱当了十来年的队长,又是十来年的党员,咱能干亏心事?韩会计说的好,你这头占了人家便宜,你那头给他们点甜头,‘俩好搁一好’。我决定这个劲,你们看中不中:咱队上那几个十五六岁的小青年肯定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要磨炼成一当一的好身板起码得年把的时间。我想先让他们跟‘女一等’一起干活,活路轻省点,小伙子‘二十三,猛一搀’,千万别压坏了他们还在长个的身体。但让他们拿‘男一等’的工分……不就是每人每天补俩工分吗?这样咱心里踏实,不亏理。黑了能睡安稳觉。往后知青上公社开会是常事,大家坐一起肯定会喷生产队的各项优惠政策。咱队的这项土政策既拿得出手,又挂得上墙,是响当当硬梆梆的优惠。大家议议,还有啥能留住人、稳住心的好主意。”

  参加过公社会议、亲耳聆听了韩会计讲话的林昌说:“小青年还在长身体,队上再困难还得让人家吃饱饭。公社有大政策,咱队上应该有个小政策。麦收前只能让他们吃32斤了,队上实在没法,总不能把下季的稻谷种子拿给他们吃吧?这四个月只能苦了他们。麦收后他们的供应粮就要停,停了就会交队上,我建议给他们一项特殊的、顶级的政策:只要不浪费,由着他们的意吃。吃多少算多少,秋后队里祘帐,他们掏钱。生产队干啥的?种庄稼的。庄稼汉吃不饱饭算个球?说出去让城里人笑掉大牙。人家的爹妈把娃子交给咱最关心啥?活路的轻重不算啥,本来下乡就是受锻炼的。人家最关心的是能不能吃饱饭,是不是见天勒着裤带喝稀米汤。我们都是当父母的,摸着心口窝想想,你的娃子这般大你最牵挂的是啥?哎唷,人心都是肉长的,一样样。这是我的意见。”

  林昌一说完,在一旁吸着“大公鸡”的老队长便接上把,“将心比心,是这个理。林昌的意见好,我赞成。”

  民兵排长贾红江说:“我估计小青年们的菜地种不好,林昌在吃饭上给了他们个政策,我建议在吃菜上给他们配个套,上次开会定了,大梨树下的三分地给小青年当菜地,鲢鱼给他们当种菜的老师,我估计那还解决不了问题。据我了解,前年下来的知青在吃菜上能自给自足的是少数。总不能光吃米饭不嚥菜吧,如是有的知青偷别人的菜,学生娃偷人家的菜,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光荣不?我觉得一样的打脸,一样丢人。如其走到这一步,不如我们想开点:对他们强调自力更生;真要接不上茬可以到队里的菜地拔点萝卜白菜,到队里的豆腐房端块把豆腐,自产自销的东西也不值个钱,总比偷人家强。”

  红江不言声了,红章知道他在等自己表态,“嗯,这确实是个我们先前不曾想到实际问题。既然吃粮能优惠,干脆,好人做到底,吃菜也优惠。朕准你的奏。”

  红章的话音刚落地,红江马上说:“我先代表五个小青年感谢吾皇的恩准。臣还想奏一本”,红江跟红章捣起鸡毛,红章摆着天子的谱,润着皇上的味,“讲。”红江站起身来,弯着腰,低着头,手捧笏板状,一板一眼地说:“臣以为,这大米有吃的了,这青菜有咽的了,偏偏还缺一配套之物——烧锅的柴草。咱这地点最缺柴,户户的小娃子下了学一回家就背个小筐,杠着牛角(一种窄小的锄头),或者个小竹篮,拎个小竹扒,不是在坡上刨树兜,就是上山扒树叶,小小的年龄都为烧锅发愁。靠队上分的那点柴小青年们肯定不够烧,天黑了咱一脱钻被窝,可人家城里人得烧锅热水洗个脸脚。”板板六十四(既呆板又不灵活)的皇上发问:“那爱卿的意思咋办?”“微臣以为,既然米能由着他们的意吃,柴为何不能由着他们的意烧?全队的烧柴队上供不起,但供五个人的烧柴应该没问题。同样的,只要不浪费,多烧多掏钱,少烧少掏钱。队上记个大数,秋后算小帐。”皇上微闭凤眼,拈着龙须,细细地思索了一会,终于开了金口,道出玉言,“好主意!有道理!朕准奏。”“那微臣代表小青年再谢皇上。祝吾皇狗头狗脑,万碎万碎万万碎。”这下龙颜大怒,皇上吹胡子瞪眼地说:“你这家伙,早该斩!”在庄上,老红章跟谁唠嗑都爱扮演最终受到“滥臣贼子”讥笑、讽刺、挖苦、甚至攻击的皇帝。

  听前面三位队委讲了那些富有开创性、极具人情味的好办法,妇女队长杨万清发言了,“你们仨的意见既具体又可行,生活上的大事基本上解决了,我想补充点小事:瞅个时间给小青年买几只老母鸡,一天泛几个鸡蛋,他们也能增加点营养;有机会让咱家来财到集上给他们挑只克鲁猪(半大的猪),养到年关杀了,头蹄杂碎腌腌来年吃,过年回武汉每人带二十斤净肉,人家的爹妈见了肯定欢喜得不得了。我的意见管用,你们当回事;不管用,就是只大公鸡。”红章不解其意,问道:“啥意思?”卖了个关子,万清十分得意地回答,“你们爷们抽的‘大公鸡’,吸进去是股浓烟,吐出来是股雾气,风一吹就不见了,跟放个屁一样样,没意思。”老万清拐弯抹角地讽刺了一下这几个一开会,就令她烦心的烟鬼。

  “这个意见嘛……容我想想。”老队长在心里扒拉起小算盘:买几只老母鸡和一只克鲁猪那得拿现钱,不像米呀,菜呀,柴呀的,自产自销,不值个啥。关键是涉及到现金的事不是自己一人说了算,还有个姓曾的会计坐在那,他不点头,不言声,还不中。

  小队会计曾修理那是多聪明的人呀,三个心窟眼,七十二个传轴,胜过周瑜,不亚诸葛,用他家门兄弟老歪的话形容,那可是“梁山的吴用——智多星”。单薄多病的身躯丝毫不影响修理大脑的旋转,缺乏甘油三脂的血液,反使他的脑子转得更快。曾修理的思想是先进的,户户社员的思想已超越了千百年农村个体经济的小农意识,进入到一种由集体经济决定的本位主义或小团体的思想境界,而修理是他们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那更为强烈的“爱队如家”是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这既不能扛又不能挑的身体,决定了他只能在生产队这个集体所有制的单位“各尽所能”——当会计,这是他唯一的选择,别无它途。而维护集体的利益,壮大生产队的实力,在他身上更多更具体的表现为一个字——“抠”,抠到个啥程度,用老歪的话说,修理“能用袜子改背心”。

  在那几位发言时修理一直在琢磨:怎样既把握原则,又不得罪人:怎样既不损害小青年眼前的利益,又顾及到生产队长远的利益;怎样既突出自己无人可替代的能耐,又彰显自己是知青和社员利益的忠实代表……他这个理想主义者办事讲究的是尽善尽美。

  修理发言前习惯“嗯”一声,此举是排出肺中的浊气,使一向软弱无力的声音高亢一点,“我完全同意韩会计的观点,坚决拥护公社革委会的决议。”。同意××的观点,拥护××的决议,这是文革中非常流行的开场白。“韩会计的观点很清楚:你队上穷,想挪用人家知青的安家费,那你得在别的方面给人家等量的或者只多不少的物资补偿,这个有进有出、互利互惠的思想绝对正确。至于咋个补偿法,在坐的讲得很全面,很好,我就不罗列了。我只想补充一点。”对修理而言,“补充一点”是非常必要、万万不可缺少的:四个队委都有光彩夺目的“发明创造”,并拿出了令知青赏心悦目的珍珠玛瑙,若自己麻木不仁,毫无奉献,那还得了?修理深知队委会是曾贾两个家族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地方,小队如此,大队也是如此,所以队委会的任何一项决议都无秘密可言。今天自己不补充“一点意见”,明天传到小青年耳中会惹麻烦:会计是个恶人,跟知青过不去。知青是谁?都是红卫兵;红卫兵是谁,那是阎王的老子玉帝的爷。他们要跟我顶个牛,抬个扛,算个细帐,我未必是对手,何况他们的背后有韩会计撑腰,韩会计背后有革委会顶着……单一个韩会计就够我喝一壶:他的脸面比我的大,他的腰杆比我的粗,他的算盘玩得比我精。话又说回来,给知青点实实在在的好处有何不可?说不定哪天用得上他们。

  修理脑子里的“宏韬伟略”有一大摞,要“补充一点意见”,对他这个能随机应变的人来说是信手拈来的一碟小菜,他仅在国家的大政方针上略加发挥即可,修理说:“小青年五人五个姓,算五户,这是理所当然的,言正名顺的。我想说的是,在生产队,凡是按户分配的那些物资,像柴草呀,蔬菜呀,瓜果呀,等等,他们同样享受五户的政策。这样做并不过份,对社员们我们可以这样讲,他们是五个‘五保户’,情投意合在一起开火,这样谁都没话说。”

  修理推出的政策无疑是最伟大的,比那几个队委的“等价交换”高出一个档次——后门开得更大了。它给了小青年们无法计算、但可以无限想象的空间。

  听了修理补充的“一点”意见,红章露出了笑脸,这“一点”无疑是建立在同意上面“四点”的基础上,人再傻也能听出这个意思。这让老红章的悬念得以释放:看来在“给知青适当的补偿”一事上,队委们的心能往一处想,劲能往一处使……这种认识的高度一致是少有的事,新气象!想想以往队委会那种言难和,色不悦,争得似公鸡的红脸,吵得像鸭子的粗脖……末了还是个议而难决的局面,今日之事实在大快人心。这是小青年带来的佛气!今日队委们争着做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这有何不好?我高兴,社员们喜欢,小青年得劲……。

  老队长和颜悦色地说:“修理补的这一点是锦上添花。依我看,我们给小青年的政策够得上面面俱到,像皇帝的嫔妃,有沉鱼落雁之美。我想他韩会计算盘玩得再精,收支盘得再平衡,瞅瞅咱这几条他也挑不出个小毛病。只能这个,”老队长翘起大拇指,扬了扬。

  这马灯的肚子大得很,添满油能亮一宿,可老红章的精气神没那经熬,不经意间一条肥敦敦的瞌睡虫爬进了他的鼻孔,他手里挟着“大公鸡”也拿它无可奈何。老红章像头入了冬的狗熊,迫切地想找个树洞钻进去打呼噜。最近红章感到身体大不如以前,特别是那股气,总有接不上来的感觉。前两天他向他的胞兄、大队党支部书记老红成打了个让贤的口头报告,他心中的接班人是异姓的副队长林昌。这位老人不愿再看到曾贾两个家族为争大权吵闹不停,为夺小利大打出手,伤了个人的肝脾事小,坏了党的安定团结事大。老红成表示赞同,并向红章透露了点口风:大队党支部在考虑林昌入党的事情。

  再丰盛的酒席他也吃不成了,再精彩的大戏他也看不成了,被瞌睡虫搅得六神无主的红章睡眼朦胧地说:“今日就开到此吧。就这样定下来了?”队委们异口同声地说,“中”。

  在大伙的屁股还没离开椅子前,林昌赶紧说:“修理,你开个条,我到立成(曾立成是队里的现金保管员)那取点钱,明日上街赶集,我去把小青年用的农具买回来,他们闹着下地干活。”修理瞅了红章一眼,骑的快马已进入梦乡的地界、马背上的红章眯着眼对修理点了点头,修理会意地说:“我这就开。”

  华房这个“有心人”,将她轻而易举地获得的价值极高的“绝密情报”,毫不保留地透露给肖卫国,远房讲的大事项她一件不少,讲的小细节她毫无遗露,她的脑壳外仿佛长着大章鱼的触须,只要感兴趣,无论巨细,她都抓得牢牢的。她在向肖卫国献殷情,打心眼里她把肖卫国当兄娃了。

  “老姐姐,下午林昌对我们说了,明日前面跟你们“女一等”锄麦草。这麦草长得啥样?锄头咋使?咱可是‘擀面棍吹火——一窍不通’啰,到时候你们可要好好地教教,千万别让我们出洋相。笑掉了你们的大牙可没人负责哟。”说这话时肖卫国是诚恳的,但外表仍像一个调皮的学生娃子。

  瞅见有魔的小肖如此抬举自己,老华房得意洋洋地说:“这个是‘五十两元宝——一定(锭)’的,你放心。小肖,看过《朝阳沟》吗?这锄麦草简单的很。”说罢华房摆开了架式,学着栓宝教银环锄麦草的样子唱了起来,“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把脚步放松劲使匀,那个草死苗好土发松,得儿哟,得儿哟,土发松……”,惟妙惟肖地表演完这一唱段,余兴未消的华房说:“锄麦草压根就不是戏里写的那个样,看来编剧本的作家就不会锄草。该教的大地点他没写,而小地点他又太夸张了,也可能这就是艺术吧。说一千,道一万,你记住这一句话就妥了,‘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做我咋做’。当然,‘鼻子下沿是路’,勤问少走弯道。”“老姐姐说的对,你的教导我搁在这了”,肖卫国指了指心窝。

  在回家的路上,热爱戏剧的肖卫国一边走一边哼,“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一个不小心险些绊进路边的水沟里。

收藏此文 赞一个 ( )

支持红色网站,请打赏本站

微信打赏
微信扫描打赏

相关推荐: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