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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祝家湾的沧桑(1-2)

前   言

  此书描写的是本人当年插队落户的那个小山村五十年的变化,前半部分是我的亲身经历,后半部分是我回到村里走亲访友时耳闻目睹的一些故事,也有一些艺术加工。改革开放后农村的联产承包,分田到户,苛捐杂税,计划生育……这些重大事件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也获得了不少第一手的资料。当我给身边的工人朋友们谈起农村的现状时,他们对农村的变化深感惊讶,都认为这与主流媒体宣传的有天壤之别。这也难怪,各行各业的劳动者,为了生存,忙忙碌碌于自己的小圈子里,无暇顾及其他的行业。为了让农民之外的其它劳动者对“三农问题”(农民、农村、农业)有所了解,使每个劳动者都能纵观到作为劳动阶级的整体利益,也希望关心国家兴衰、民族存亡的有志之士能够看到中国人的饭碗(农业)已经出现了重大危机!所以,我决定用我掌握的资料写部小说,至于有多大的价值,留与后人评说。

  由于本人文字功底差,才疏学浅,加之年龄大了,深感力不从心。好在有众多朋友一再鼓励并大力支持,总算把它写出来了。

  在此我要感谢小山村里纯朴善良的乡亲们,每次下乡,他们不仅热情接待,还给我提供了宝贵的一手资料和丰富的写作素材。还有认真理同志和小歌同志不辞辛苦的帮我审校书稿,同志之谊,山高水长,这里一并感谢!

  鲁爱国

  2023年5月1日

  上部 红色时代

  一、老歪……………………………………1

  二、新家……………………………………10

  三、老木匠…………………………………16

  四、紧急会议………………………………24

  五、回家的路上……………………………30

  六、走访农户………………………………38

  七、老地主…………………………………47

  八、第一次出诊……………………………51

  九、第二次出诊……………………………57

  十、队委会的决议…………………………64

  十一、干农活的第一天……………………71

  十二、俩爱捣鸡毛的女人…………………77

  十三、整党……………………………………84

  十四、修水库…………………………………89

  十五、特殊任务………………………………98

  十六、二十五斤猪肉………………………102

  十七、遛稗子…………………………………104

  十八、打听消息………………………………106

  十九、准备出击………………………………111

  二十、割麦……………………………………113

  二十一、决战…………………………………120

  二十二、“双抢”的最后一仗…………125

  二十三、修渠………………………………132

  二十四、抗旱………………………………139

  二十五、杀猪过年…………………………143

  二十六、年终分红…………………………146

  二十七、这娃子命大………………………148

  二十八、大年三十…………………………153

  二十九、过革命化的春节………………160

  三十、做豆腐………………………………162

  三十一、干窑活……………………………165

  三十二、放驴………………………………169

  下部 特色时代

  三十三、今非昔比…………………………174

  三十四、姐姐………………………………177

  三十五、几个后生…………………………185

  三十六、高兴的事…………………………188

  三十七、红头文件…………………………194

  三十八、复辟倒退…………………………210

  三十九、大队书记…………………………214

  四十、再次见到老歪………………………222

  四十一、争锋…………………………………226

  四十二、新上任的民兵连长……………233

  四十三、一报还一报………………………240

  四十四、苛捐杂税…………………………244

  四十五、遭到抢劫…………………………254

  四十六、因小失大…………………………258

  四十七、采石场的老板……………………261

  四十八、晚饭…………………………………263

  四十九、祸从口出…………………………265

  五十、计划生育………………………………269

  五十一、老模…………………………………280

  五十二、贾红江………………………………285

  五十三、祝来财………………………………293

  五十四、生死自负……………………………302

  五十五、姐妹和好……………………………305

  五十六、社火…………………………………305

  五十七、加工厂………………………………309

  五十八、独自登山……………………………313

  五十九、送别…………………………………316

  上部 红色时代

一、老歪

  1970年2月20日,农历正月十五,按农村的习俗这是过年的最后一天。

  枣阳县新寺区当时只有一条不长的街道,用本地人的话说,老牡牛一泡尿能从街头尿到街尾。就这样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街道,今日却不同往常,如果平日她是位衣着朴素的村姑,那今天她就是光彩亮丽的新娘。你瞅:街南头去枣阳的汽车站和街北头区政府的门前,宽不过两丈的街上,用松柏的枝叶和纸剪的红花各搭了一个高大的彩门,南头的彩门上写着,“进此门,上山下乡,天清地新”,北头的彩门上写着,“出此门,插队落户,大有作为”。排列在俩彩门间的单位有区供销社、区食品、区粮站、区农机站、区卫生院……今日,凡是吃商品粮的单位门前是张灯结彩,人员全部出动,热情好客的他们,夹道欢迎的将是武汉市二十一中来此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

  下午三点半,当两辆载着五十八名知青的卡车缓慢地驶进南街的大彩门时,鞭炮炸起来了,锣鼓敲起来了,口号也喊起来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接受贫中下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培养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毛主席万岁”……

  卡车在缓慢地行驶着,激动万分的知青们眼里含着热泪,正试图将人民欢呼声中巨大的热情,转变为将来踏平坎坷的精神力量。他们知道,演绎自己的美好人生将从此开始。

  热闹的场面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区政府门前那几十头拉车的犍子牛,过年它们吃了十几天的精饲料,又没展劲干过活,精气神养得足足的,赶上今天这个从未见过的场景:红旗,红花, 鞭炮,锣鼓,口号……它们能不兴奋?从那昂着头喷着白雾的牛嘴里发出一阵阵“哞……”“哞……”的欢叫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只是这“迎宾曲”的旋律仿佛数学里的正弦曲线,太单调、太死板,不能将歌唱家的情感表达得更丰富,更完美。佛经上说“九窍者皆可成佛”是假的,但牛有灵性是真的:此时即使长着“阴阳角”(一只角长,一只角短,好斗)的牛,眼里露出的光芒也是极温柔的。眼前的一幕对刚踏上乡土的知青来说,无疑是“西洋境”,太新鲜!真有趣!

  一根烟的功夫,区“知青办”的工作人员便把五个小伙子引到一位农民跟前,“这是前湾公社祝家湾大队来接你们的贫下中农代表,你们跟他走。”说完又去忙活他的, 就这简单的一句话便完成“交接”,从此小青年与这位农民结下了不解之缘。

  祝家湾的这位农民既大方又随和,仿佛外交部礼宾司跟任何人一混就熟的司长,走近知青他摇头晃脑地说:“这‘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行’,你们五个人总该有个小领导吧?”

  “这位便是我们的组长肖卫国”,计小平指着他对面一位相貌出众的小伙子说。肖卫国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又黑又浓又密的、呈波浪式的卷发,那个样式不是现代人在发廊用极带约束的发卡精心制作出来的,而是大海在心情舒畅时随手扬起的浪花,那个重叠的层次 ,那个悠美的曲线,像朵黑牡丹吸引着人们的眼球。

  “我叫计小平”,瘦瘦的计小平不同一般之处是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内行人一瞄就能肯定:最少一千度。那一个圈套一个圈的镜片彰显着八卦图似的神秘与深奥:里面的小圈代表着刻苦钻研,似乎要聚集人类的全部知识;外边的大圈象征着发扬光大,非把探求到的学问辐射出去不可。总而言之,在凡人的眼里镜片的圈数越多,人的见识越广。

  “我叫许志玉”,小许用右手食指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尖,说罢挤眉弄眼地向农民代表行了个军礼,本应十分庄重的自我介绍,由于军礼行得不规范,好好的一个少校,在将军的眼里便成了调儿郎当的下士。在五个同学中间许志玉的年龄最小,按学校“不满十六岁可以不下乡”的规定,他完全可以留校读高中,但生性顽皮的他喜欢下河摸鱼,热爱上树掏鸟,就怕读书。留校的同学后来不是教授就是博导,“好端端”的“前途”给他自己耽误了。但小许不后悔,他晓得自己是个“陀螺屁股——坐不住”,不是做学问的料。如果说那个年代工农兵是胡萝卜,那知识分子就是小白菜,价格错个分把钱;政治地位一样样,不分伯仲。

  “我叫张子新”,小张卓而不群的是他那张胖乎乎的脸。他的头并不大,最吸引人眼球的是腮帮子上的那两疙瘩肉。听说有人能操作自己的耳朵前后摆动,张子新则能控制那两坨肉作欢欣鼓舞的颤抖,或者悲痛欲绝的抽搐,仿佛埃及的舞女能有效地支配自己丰腴的肚皮与臀部。总而言之,看到他的那张脸人们不得不怀疑:他嘴里是否老含着上帝恩赐给他的那两个糖块。张子新的嗓音很特别:极具娘娘腔。凭着那张笑容可掬的脸和那副金嗓子,张子新颇有人缘,受人爱戴,同学们给他这个人见人爱的家伙封了个雅号:肥娘。

  “我叫林和睦”。最后作自我介绍的那位声音很小,忍气吞声的那个模样仿佛犯有严重错误的人在作检讨。林和睦与众不同的是眼神:同学们的眼睛是清白透澈的,洋溢着那种小伙子应有的激情与明亮,如同初升的太阳那样充满朝气。而他的眼神是变化无常的:打架斗狠时眼风如同刀一般锋利,那是先声夺人的武器;与女同学撩骚时目光又妩媚得似绸缎般的柔软,那是吸引异性的“正极”……平常则像两颗毫无光芒的磨砂玻璃珠。此时让那位农民代表盯着不放的是他那身“奇装异服”,林和睦仿佛是印尼的归侨,他那身行头完全是“海派”风格:苹果绿的夹克衫很短,下摆刚及腰部;黑卡叽的裤腿很细,裤脚最多六寸;裤兜处两枚镀铬的敲钉如同钻石闪闪发光,光的芒似针的尖,能伤人眼;由于裤子的横裆做得很小,他的双手十分艰难地插在俩裤兜里;他惯用的姿式是斜着身子、丁字步地站在那,仿佛一位进可攻、退可守的骑士。好一副大城市里小混混的标准模样。

  在班上五十六名同学中间林和睦最讨人嫌,下农村前无一人愿跟他结伴而行,跟这样的人同吃同住……搞不好他耍个霸道,撸起袖子对你嗷嗷叫,谁受得了?即使是老天爷也会皱紧眉毛,摇头晃脑。班主任张传松对林和睦这个“钉子户”有点犯难,但教数学的他马上轻而易举地得出这个一元二次方程的解:把他安插到肖卫国组里去。

  肖卫国组里的四个同学都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钢二司”的老战士,他们思想进步,作风正派,干任何事心能往一处想,劲能往一处使,真可谓团结如钢。林和睦虽是一颗扎手的尖钉,但在这把既能起钉又能砸钉的铁鎯头下它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顺顺当当地扎进木头;要么弯曲。但无论哪种选择它都伤不了鎯头。但班主任这个看似合情合理、无可挑剔的“解”肖卫国他们不认可。这算啥?让良家的男子娶女土匪为妻?张老师费尽口舌,用多种方式证明他那个“得数”的正确性、唯一性,但冥顽不化的四位弟子就是不接受。直到运行李的头一天,张老师还在苦口婆心地做工作,晚上九点多,他们师生五人边走边聊,从胜利街走到了六渡桥,在路边的一家小餐馆张老师慷慨解囊,请他得意的四位学生每人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这才融化了他们那颗“冰冷”的心:接纳林和睦入伙。

  听完五个人的介绍,那位农民把眉毛往上扬了扬,眼皮子眨巴了两下,仿佛按下了摄像机的开关,把这些人的名字与面相记了下来。随后他倒退了两步,仿佛站得远点能看到人的整体,他再次端详了一下这五位身高1米7左右的小青年,像牛贩子看中了五头三颗牙的牤牛娃,极满意地说:“嗯,好小伙!你们是昆山之玉,随和之珠呀!咱庄上户户的社员朝思暮想地盼着你们咧,从大年初一到今日十五,像盼财神爷似的。毛主席说得好,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你们知识青年大有作为。是匹马娃你搁劲跑,地没头;是只鹰娃你拼命飞,天没边。”

  肖卫国大吃一惊,这个农民不简单:他那三言两语中的文字尽是耀眼的钻石,词组仿佛联成手镯的菩提子,而语句则是珍珠串成的项链,真是华丽夺目,光彩照人。肖卫国的父亲是省报的编辑部主任,家里藏有许多书,而他母亲是报社的图书管理员,新书、好书、中外名著,他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令他爱不释手的还是《古文观止》,他知道刚才那个农民说的“昆山之玉”,“随和之珠”出自秦朝李斯的《谏逐客令》一文,此时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肖卫国决定试探一下这位农民的文化功底,他装出一副糊涂相,“老乡,我们在学校都是红卫兵,造反派,敢闯敢干的人物,你千万别把我们当作娇身惯养的贾宝玉。”老乡迷惑不解,“我啥时候说你们是贾宝玉?”肖卫国反诘道:“你刚才说的啥宝?啥玉?啥意思?”老乡润了一会,搞清楚了肖卫国的想法,“我说的‘昆山之玉’指新疆的和田玉,我说的‘随和之珠’那可是附近的事:咱东边百十里的随县吴山,出现过一颗硕大无比的随侯珠;咱西边百十里的南漳荆山,出土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和氏壁。这随侯珠与和氏壁都是二千多年前的事了,史书上有记载。有关它们的故事多着呢,一时半会呱哒不完,改天再喷。我用这个词说你们是宝贝疙瘩,你可千万别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了。”说罢他抬头望望天,对小青年们说:“日头偏西了,赶快装车吧!还有二十多里路要跑。”计小平显得有点焦急,“天黑前能赶到生产队吗?”老乡说:“麻利点,不打紧。”

  五个知青把箱子和背包搬上了牛车,老乡用牛皮绳将它们拴得牢牢的,然后指着牛车对小青年们说:“一边车栏上坐俩,还有一个跟我坐前头。”肖卫国一抬腿坐在了右手“副驾驶”的位上,其余四人分别坐在车栏上,老乡见都坐好了,便从“主驾驶”的位子上拔出插在那的牛鞭,劈空甩了个响鞭,两头黄色的大犍子拉着牛车撒欢地跑了起来,这俩有灵性的家伙肯定知道今晚是年内的最后一顿,伙食相当丰盛,它们急着回去加餐。

  出了新寺区那条唯一的街道就是一个大下坡,老乡也坐上了牛车,副驾驶位上的肖卫国侧过身子仔细地打量起这位农民,其神情的严峻仿佛考古学家鉴定一尊罕见的青铜鼎。只见那农民头戴一顶用绵羊毛砑制而成的像钢盔似的无沿帽,由于年代太久,帽子油透了,羊毛的洁白变成人的肤色。他身上穿着当地老人流行穿的深灰色的大氅,有九成新。今天还在年内,这件大氅也许算是过年的新衣吧,极有可能明天它就被脱下来,收拾干净后像故宫不常展览的珍宝放进保险柜,来年过年再拿出来风光一阵。这位农民腰间系着一根棉布搓的长绳,腰里扎根绳子除了保暖,人还显得精神。他盘着腿的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踢死牛”的中梁棉鞋,新鞋鞋底上的针脚密密麻麻的,但清晰可见;鞋板中间“浮雕”出两个互相咬着的棱形,由此可见手头功夫极高的那位制鞋匠的爱心不是挂在口头,而是纳在鞋底——最实在的地方。

  看上去这位农民的年龄在四十开外,他的前庭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开阔,似乎要验证那句俗语,“宰相的额头能跑马”。山里的男子汉不少患有眼疾——眼球发炎、充血,睫毛倒长是病因之一,主要还是不讲卫生。这位农民也是“眨巴眼”。但他眼里细微的血丝丝毫不影响他心灵之窗的明净与大脑的智慧,和由此产生的愉悦在眼球上闪耀着七彩的光芒。他的鼻子一般,但咋瞅都合适。嘴角微微上翘,向征着自豪。不论是说还是笑,都不露牙齿,因为注重形象的他知道那是一口世人不敢恭维的大牙:见天抽烟,雪白的门牙熏成了黑色。此外还有一大特征:头偏着十五度看人,无论表现欣赏还是亲和,显示傲慢还是鄙薄,这都是最佳的角度。

  老乡那双暴着青筋的大手,灵巧地从烟竿上滴溜着的牛皮荷包里,捏出一小撮黄灿灿香喷喷的烟叶,将它实实地沉在烟斗锅里。这吸烟的家伙三有些年头了:寸把长的玉石烟嘴上有尖牙利齿留下的痕迹,尺把长的竹烟杆被粗糙的大手打磨得溜光,核桃大的铜铸的烟锅子被高温烧得锃亮,拃把长的牛皮烟荷包见天不知被那双钢爪似的手捏拿多少次,皮子已经揉得不能再揉了,再揉荷包就糊棱了。老乡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摸出一根划着后放在烟锅上,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股浓郁的烟气在他的五脏六腑内溜了一圈,将它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后,变成一股淡淡的清气,又从他嘴里徐徐地吐了出来,那个舒坦劲真是赛神仙,想必练“九转神功”的人就是这副模样。

  烟斗锅里的烟叶燃烧着,时不时地迸出点点火星。浓烈的香烟在空中散发着,像鲜肉大包对饿了三天的乞丐有无限的诱惑力。坐在后面下风处的四个小青年不约而同的发出赞叹,“好香啊!”老乡回过头来十分慷慨地说:“来一口吧?小青年。”小伙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谢谢你,我们不会。”“不学抽烟”这是下乡前几个同学的誓言。“不是嫌脏吧?”放着神仙不当,老乡为小青年感到十分惋惜,“俗话说‘烟酒不分家’,为啥?酒可以消毒,烟可以杀菌嘛。真不会不勉强。这好的烟叶子不是大过年的我还舍不得吸咧。”

  这个老乡太有意思了,肖卫国想跟他好好聊聊,“喂,老乡,我们咋称呼你好?”“我姓曾,学名叫曾修荣。可这方圆百十里认识我的人没一个叫我的尊名大姓,都喊我老歪。至于你们嘛……叫我老歪行,喊歪哥也中。”

  耶!这个外号怪怪的,既幽默又诙谐,挺有意思。肖卫国像地质学家寻宝似的问道:“歪哥,人们为啥给你起这个中听的雅号?”老歪的话匣子被肖卫国打开了,“我是外来户,早先我家住在南边的大金沟,修水库给淹了,搬迁到此。小时候我上过几年私塾,啥《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那是烂熟在肚,倒背如流。像《增广贤文》、《千家诗》、《围炉夜话》、《弟子规》则是过目不忘,铭刻在心。小时候我喜欢摇头晃脑的三不知来点把‘之乎者也’,如是那些几近文盲的大人便给我起了个绰号‘老歪’。大金沟的田地是旱涝保收,社员们吃穿不愁,户户的社员对我这个小队长是言听计从,在那边我活泛得很。不瞒你说,大跃进刮共产风那阵子,夜半三更驻队干部睡死后,我还给社员们私分过口粮咧……。当干部的哪能只顾自己得奖落表扬,要给社员带来实惠才是正理儿,这儿的人不胜我们大金沟的人,吃的粮食一样,长的心窟眼不一样,我干的事,说的话,他们不光不听,压根就不理解,仿佛我是从印度尼西亚回来的华侨。人啦,就那个球样,瞅见你影子斜就说你人歪。好像他们嘴里念的是《金刚经》,手里干的是正经事,别人是葫芦僧乱判糊涂案。其余不然,那是‘瞎子照镜子——看不到自己啥样子。’哎唷,就是这个理:自己是个瘸子,反把正的说歪。”肖卫国暗忖道:这话极有哲理,老歪不歪。

  猛间老歪大发感慨:“普天之下只有毛主席是我老歪的知己。”肖卫国吃惊不小,“耶!此话咋讲?”此时老歪微偏着头,目视着前方漫长而又坎坷、最终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的小路,若有所思了片刻后,漫不经心地甩出一个响鞭,群山引起了回响,表示在洗耳恭听,老歪的神情严肃,仿佛书记在县委会上宣读最新的“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这不就是说我老歪不歪吗?我跟他们不一样,不是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在庄上那是鹤立鸡群,就数我的腿长,那是鸭群里的一只鹅,就数我脖颈粗”。说这话时老歪没有丝毫的“大言不惭”,倒仿佛皇太子的老师被贬到山旮旯当了一名私塾先生,委屈得慌。肖卫国拍了一下老歪的肩膀哈哈大笑,“毛主席伟大,高三丈三;歪哥你也不矮,咋量也有个二丈二吧?”听了此话老歪大笑起来,“抬举了,抬举了。跟他老人家比,我相差十万八千里,不可同日而语。”此时赶着牛车的老歪的神情跟骑在马上横扫欧洲的拿破仑相仿。

  肖卫国还想更多的了解老歪,“歪哥,多少岁了?”“你估个约末。”“我看……最多五十岁。”“球!小伙子,瞅走眼了。今年我三十一岁,属兔的。这怨不得你啰:咱庄稼人风里来雨里去,起早摸黑地干能不显老?破庙里的山神这个干法也会露出泥人相。哪像你们城里人怕风吹着,怕雨淋着,怕日头晒着,金贵得很,养得白皮嫩肉的不显老。三四十岁的老娘们整得跟大姑娘一样样,仿佛那瓷烧的‘观音菩萨——年年十八。’”

  越往前走山越大,开始上坡了,两头大黄犍显得很吃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里吐出的团团白雾仿佛烟民口中吐出的烟圈,肖卫国见状对车上的四个同学说:“伙计们,下来走走吧。牛拉得蛮费劲。”说罢他跳下了牛车,老歪连声说“不咋地”,“不咋地”,但怜悯之心还是让四个小青年从车上跳了下来。乘客都下了车,老歪这个司机也只好下来地走。

  老歪一边走一边用手横扫了一下前方,用军队团长才配有的那种口气说:“打这起就是咱前湾公社的地盘了,这里属洛庄大队管。”他又用手中的牛鞭指着不远处一个更大的山梁说:“那是地界,梁那边就是咱祝家湾大队的辖区了。”小青年们激动了起来,快见到乡亲们了,快到家了,他们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翅,扇两下便飞到山梁子那边去。

  减了六个人的重量,两头犍子不很费劲便将车拉到山梁上,老歪“吁……”了一声,它们便顺从地停了下来 ,小青年们拥到了即将开讲的老师老歪的身边。老歪指着山梁右边的一道冲,对小青年们说:“这是咱生产队产粮的当家冲,叫简冲,咱队的粮食一半产自这里。这道冲有三个堰塘,大小二十六块梯田,共六十二亩。”他又指着简冲东边的小山坡对小青年们说:“那片林子是队里的果树林,有苹果树,梨树,柿子树。果树林边那一块空地是队里的瓜地,那块地每年要产上万斤西瓜。”稚气还未脱尽的小许摆出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说:“到时候我非吃它个肚儿圆,看是我的瓜大还是生产队的瓜大。”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肖卫国关心的则是山梁子两边坡上那些两三米高的小树,这里的山坡是“七分沙石三分土”,只适应生长这种经得住干旱、浑身充满仙人掌那种硬气、在老天爷面前从不表现奴颜婢膝的树。看得出来这种树每年都被人砍伐,当然,在外人眼里这可能是剪枝。但不管咋说,这种树跟这里的人一样样,长得精瘦精瘦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树。

  肖卫国指着这种小树问道:“歪哥,这树叫啥名字?”“Li树。”“这多梨树!”小许睁着大眼惊讶地说:“这下可好,吃完西瓜还有满山的鸭梨吃。”老歪给他浇了点凉水,“这可不是你想吃的梨子树。这俩字音同字不同。”

  小张自以为是,“老歪,我知道你说的啥树,结的果子比梨子小,有黄色的,有紫红色的,木子李的‘李’子树。”老歪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不对,不对。不是你说的李子树。”

  戴着眼镜的小计说话从不打诳言,他的表情一本正经,“老歪,我说的肯定对。那果子比小许说的梨子小,跟小张说的李子差不多,红皮白肉——杨贵妇最爱吃的‘荔枝’树。”老歪的头摇得更快了,这回他是大笑,笑得那么的开心,那么的放肆,笑得满嘴的牙齿都振松了,他给小计倒了桶使他打寒战的冰水,“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在强人面前不爱服啄的小林迫不及待地讲:“我说的绝对不错——板‘栗’树。”老歪的头像拨浪鼓似的不停地摇,压根就不怕伤着颈椎。这回他是狂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仿佛脊梁骨脱了臼;眼泪直淌,比嚎丧流得还多;声音嘶哑了,像敲裂了缝的锣。他给小青年们下了场透心凉的倾盆大雨,“不对!都不对!统统的不对!”

  小青年们失意得目瞪口呆,这下乡接受再教育的第一堂课,老师随手拈来一个“小题”便把他们难住了。“角色”转换极快的老歪收起了笑容,他偏着脸对肖卫国发难,“小组长,你说这是啥树?”肖卫国深感惭愧,他确实不清楚,哪怕晓得一知半解,靠个谱,沾点边,他的虚荣心也会让他冒冒险。但肖卫国有个好品质:谦虚好学,他知道此刻需要实话实说,“歪老师,本人孤陋寡闻,才疏学浅,不光地上长的奇花异草叫不出名字,就连口里天天吃的五谷杂粮都不认识,这是真话。为啥毛主席要我们接受你的再教育,就是这个理。今天还望你老哥赐教一二,给我们来个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此时的老歪非常得意,比那征服了整个欧洲的拿破仑还要神气。此时的他也许第一次看到自己有如此大的能量:从牙缝里剔出的这道小题竟难住了从大城市来的五个“洋学生”;而这个百分之百正确的答案,他穿开裆裤时就知道了。老歪当然清楚,眼前的这一幕是老天爷的巧安排,因为他始终有个信念:早的晚的,老天爷会让自己出彩。这些年老歪在社员们眼里除了歪,还是歪,形象就是个裂枣歪瓜;今日可好,旁的不说,他老歪已成了这五个小青年的“一字”之师;而且他深信今后还会有更多的“这种事”。社员们说自己歪不要紧,只要小青年说自己正就行;因为在社员们眼里“知青”是知书达理的文化人,知青看得中的人,不是孔丘的“七十二贤人”,起码也够得上“三千弟子”。

  此时,善于察颜观色、听音辩声的老歪还有个新发现:卷头发的小组长把自己这个山神庙里的土地爷吹成了乐山大佛,看来他也是个喷家,这家伙的习性合我的脾气,对我的胃口,日后也是个捣鸡毛的货。老歪拍了拍肖卫国的肩膀,摇头晃脑地说:“这‘栎’树跟你们刚才说的‘梨’树,‘李’子树,‘荔’枝树,板‘栗’树的读音差不多,五个字的声母韵母一球样,只是音调不同。这栎树压根不值钱,不算经济树,属柴草树,每年后秋人们砍一次枝丫捆回去烧锅。这树俗称柞树,也叫橡树。一说它的果子你们都清楚:橡子听说过没有?”

  “哦——”,听老歪这一说众人恍然大悟,再坚实的木头,钢制的麻花钻上去转两下也开窍了:橡子——橡子面——解放前在东北被日本人奴役的中国劳工吃、穷人渡饥荒也吃、这是种极难消化的东西。窍一开,五个雄纠纠的小伙子殃了一截,美好的心情荡然无存。

  仿佛一位严师发现爱徒对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都不理解,他不得不板起那张和蔼可亲的面孔,手拿戒尺训导他们,老歪说:“你们小青年讲了四种令人垂涎的好果子,说明啥问题?嗯……,‘三岁的娃子做美梦——尽想好吃的’。嘴长着是吃食的,可你们洋学生活了十来年,吃的食物里差一味。”性子急的小许问道:“啥味?”“苦味,”老歪说:“黄连吃过没有?肯定没有。毛主席叫你们上咱这来接受再教育,除了长点见识,就是让你们在生活上吃点苦,尝尝过苦日子的艰难。人不受磨难成不了器,就像泥不盘得烂熟做不成砖瓦。咱这地点穷啊!你们要有吃苦的思想准备,吃意想不到的苦,甚至难以忍受的苦。小青年,我说的对不?”

  “非常对。”肖卫国心悦诚服,“以前我们尽想农村好吃的,好玩的,睡着了都笑醒了。在校时听说我们分到祝家湾,我还专门查了下字典:如果是土字旁的‘塆’,那是山沟里的一块平地——山上肯定种了各种果树;如果是三点水旁的‘湾’,那是水流弯曲的地方——水里肯定有钓不完的鱼。至于到农村去吃苦、受罪、遭磨难,压根就没想过。歪老师说的是正理,酸甜苦麻辣,我们确实差苦那一味。苦味能降火,所以这一味非吃不可。”

  此时肖卫国第一次意识到“三十六行”行行有天才,“修理地球”也不例外。而所有天才的品德并无差别,好像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有才干的农民跟别的行业的优秀人物一样和善,一样有礼貌,一样学识渊博,一样多才多艺。

  老歪“哦——”了一声,急着回家的俩大黄犍迈开蹄子慢跑起来。走了近一里路,对面山坡下一个近百户人家的村庄出现在眼前,老歪“吁——”了一声,牛又听话地停了下来,老歪指着村子说:“小青年们,到家了。”

  遥望这个小山村,绝大多数的农舍还是上千年前那个古老的样式,土坯墙,茅草顶,仿佛一群长着苍黄色羽毛的土鸡卧在那里;而为数不多的几幢青砖墙、灰瓦顶的徽式民居则像立在鸡群中的仙鹤,姿态那么的诱人,色彩那么的艳丽。这两种房屋依坡而建,布置得错落有致。几十棵高大的枣树、柿子树,点缀在房前屋后,使小山村显得很有生气。

  夕阳即将落山,户户的灶房冒起了炊烟,社员们正忙活着这过年的最后一餐。没进笼的鸡还在稻场上刨着瘪谷,或者在粪坑边寻觅昆虫。狗娃在相互追逐、撕咬,尽情地撒着欢。卧在地上的黄牛则安逸地倒着沫,回味着胃里干稻草的清香……这一切显得那么的淳朴,那么的恬静,那么的自然。

  如果你改变焦距,把村庄缩小,你就会看到在纯洁的穹苍之下那一座接一座的高山显得多么的大气,多么的霸道,甚至有点不可一世。层峦叠嶂突出了他们的深沉与峥嵘,甚至高傲与庄重,大山似乎向世人宣告:我们才是天下的主人。

  眼前的每一座山都是一块巨石,岁月的风雨不停地浸蚀、分化着它们。分化后的碎石呈芝麻绿豆大,当地人管它叫麻酥石。麻酥石被雨水冲下山来,冲到半山腰便形成沙地,沙地好种花生、红薯。更细小的沙石冲到山脚便形成了沙田,沙田可种水稻小麦。山坡上生长的植物除了杂草就是极耐旱的栎树。植被的面积很小,不过百分之十。大自然仿佛是块画板,而老天爷这个丹青高手随便的在上面画着“大写意”:想风调雨顺,他就用绿色,山脚的庄稼葱绿,山腰的树草翠绿,山头的苔藓墨绿;想天下大旱,他就用黄色,山脚的庄稼枯黄,山腰的树草焦黄,山头的苔藓土黄。

  最引人注目的是对面光秃秃的山梁子的最南端,也就是整条山脉的最低处竟耸立着一棵俩人抱不拢的大树,不用瞅老歪就知道小青年的目光全注视在那,作为解惑释疑的老师,他的神情像省博物馆的讲解员,介绍吴王勾践剑这件国家特级文物时那般的庄严,“那棵老槐树可是咱的镇庄之宝哇!说它是‘贾宝玉的通灵玉——命根子’,一点都不为过:它长得好,社员们啃白馍噎米饭;它长得差,社员们只能呼噜面条喝稀米汤。多少年都是如此,你不服气还真不行。老辈人说这棵树是龙的尾巴梢,伤不得,谁砍这树的枝枒烧锅,谁会倒八辈子霉。咱队的老队长可爱护它咧,每年春上派俩劳力,又是培土又是施肥,精究得美得很。搁到解放前,这方圆百十里的都要来这上香磕头,求它保佑。神奇的是树下沿的山坡上有道裂缝,裂缝的尽头有一口井,村南头的那口井比咱北头的那口井强多了,因为它里面的水是从石缝里沁出来的,冬天冒热气,温温的不冰手,夏天凉凉的,吃捞面得劲得很。从那老槐树开始,你们顺着山梁子朝北瞅,庄北头那边的小东山是咱公社的最高山,再往北是大东山,那是咱县的最高山,再往北就是老东山,那是河南境内的山了。连接老东山的是长达几百里的桐柏山。哪天得闲我带你们从那棵老槐树出发,沿着山梁子朝北走,走上一天一宿,保准在山梁上见不到一棵树。再往北就不敢喷了,早进河南省的地界了。咱这的土地姓张,那边的山神姓王,是姑表兄弟。”

  老歪又指着村南边三四十里远一座孤立的大山说:“那山叫大富山,咱村的人都瞅那山:大富山顶有云,咱这会下雨,牢靠得很。前年那山里开出一种金贵得不得了的矿石,听说含有做原子弹必需的铀。”嘴快的小许打断了他的话,“那可比黄金还值钱啦!”,“可不是。那沿的农民都穿上工作服,吃商品粮了。”说这话时老歪大脑里充满了只有天才才具有的异常丰富的想象,他思想的空间与超一流的作家一样,无限的广阔;而内容绝对是光彩耀眼、琳琅满目。此时老歪那双眨巴眼里闪烁出那种羡慕到极点的光芒,是任何有名望的艺术家都表现不出来的,“哪天地质学家们在咱这边的山里发现宝矿,大搞开发,咱也穿上工作服,端个铁饭碗,吃个皇粮,多美气啊!”老歪深情地、满怀期盼地望着村北头那一座比一座大的荒山,仿佛看见从山洞里拉出一车车乌黑的煤矿,或者洁白的银矿,甚至黄色的金矿……。

  胖乎乎的小张问:“老歪,我们这离河南很近?”“是的”,老歪答道:“往东偏北三十多里便是河南省的湖阳镇,往正东二三十里是本省随县的三河店。咱这是个两省相交、三县搭界的地点。”肖卫国知道这一带曾是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是红二十五军的地盘,他十分感慨地说:“这是个‘三不管’、出土匪、打游击、搞武装割据的好地方。”老歪再次侧着头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下肖卫国,心想这个小组长肚子里还真有货,要不头发毛咋会曲溜拐弯的。他极赞同地说:“这话靠谱。打明朝起咱这一带就是出胡子(土匪)的地点,小东山,大东山,老东山,方圆百十里,只要是个山头就有石寨子,那就是胡子的窝。三几年共产党在这一带建立了革命根据地,枣阳的负责人是胡克绳。从此这一带大大小小的山寨不是投降了红军,就是被红军剿灭,基本上没土匪了。”

  细心的小计对历史极感兴趣,他鼻梁上大圈套小圈的眼镜片仿佛是历史之树的年轮,小计问,“歪哥,我们村里还有过去的老土匪吗?”老歪答,“挂名的土匪只有一个。”又问,“解放后镇压反革命为啥没杀他?”老歪答,“他先是山寨的土匪头子,后来被红军招了安,加入了共产党,听说他还救过共产党县委书记的命。红军北上抗日前要他交还由他保管的二百块大洋,他说被土匪劫了,组织怀疑是他自己落了,他被组织开除了。听说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知道具体情况的人不多。”

  队里还有土匪!身上还有“流打鬼”习气的小林像被人挠到了痒处,兴趣如同开了春的竹笋顿时冒了出来,“老歪,那个土匪叫什么名字?有机会咱哥们会会他。”这句话可看出小林是个爱赌狠、喜欢打架的货,老歪回答他说:“你这一问还把我难住了,我真想不起来他叫啥名字。这方圆百十里的人只知道他姓祝,是个木匠,都管他叫‘老木匠’。咱祝家湾姓祝的就他一户,好找,就在你们住的下沿,隔着条小路便是。老木匠的儿子祝来财那可是咱公社的第一条好汉,一米八五的个头,膀乍腰圆,力大无穷,堪比那唐朝的李元霸,搬滚子(摔跤)从没人撂倒过他。来财是咱队杀猪的,够秤(国标120斤)的猪子他一人不要一个时辰给你拾掇得肉是肉,头是头,肠是肠,利利亮亮的。老木匠是个小矮个,但来财的妈个特大,她是小东山老寨主的妮,她能得很,会使双枪,可惜在生来财时难产,大出血死了。老寨主死后老木匠当了寨主,后来降了红军。总的来说老木匠人还不错,就是心眼小了点 。不能再喷了,社员们还在稻场上候着呢。”

二、新家

  当眼尖的人看见前坡上的牛车时,等候在稻场上的人群便沸腾起来了。山里的人爱吆喝,仿佛那报晓的雄鸡只要一只开了口,一群便不停气地叫唤起来。欢迎的锣鼓敲打起来了,过大年的十几天还数今日最热闹。两只头戴大红花的犍子,像人们欢迎的是它俩而不是知青,昂着头高声吼叫着,一路小跑地从山梁子上冲了下来。

  祝家湾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贾红成率领着大队长曾修山,大队会计贾红梅,大队民兵连长曾立功,大队妇女主任贾开花,以及一小队队委会的领导和一小队大部分社员,早在稻场上候着。小小的稻场上人站得满满的,像地窖里的红薯一个紧挨一个。牛车驶进了稻场,小娃子们人前人后地围着五个小青年看稀奇:最感兴趣的是小计,因为他们从没见过戴眼镜的人;排下来是肖卫国那头波浪式的卷发,曲溜拐弯地像外国人;再就是张子新腮帮子上的那两疙瘩肉,笑起来直抖直抖的,看着喜欢人……。稻场上小伙子站一群,大姑娘挤一堆,小媳妇老娘们聚一团,老爷们凑一起,低声细语地对五位省城来的知青品头论足,时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老歪站在牛车上挥着双手大声喊道,“都别说了!闭住嘴!”老歪的嚷声很快止住了众人的喋喋不休,老歪嗓音高八度地说道,“下面介绍一下我老歪从街上给大家接来的五位知识青年”。老歪指着肖卫国说:“这位是他们的头,小组长肖卫国。”肖卫国向前迈出一大步,对着社员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十分恭敬地说:“老师们好!”随后老歪又逐一地介绍了小计、小张、小许、小林,他们四位也学着小肖的样子对他们未来的老师鞠了个躬,问声好。此时肖卫国感到惊讶,老歪竟有这好的记性,五个人的姓名还牢记在心,仿佛他这位德艺双馨的私塾先生收了弟子的重金:每人五十两白银。老歪是肖卫国接触到的第一位农民,他坚信这位有着非凡记忆力的庄稼汉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先生,仿佛学校里那种什么课都能代的全职老师;要把他掌握的知识学到手不是件容易的事。

  介绍完知青老歪接着说:“毛主席派到咱山村来的五个小青年,个个是‘寿星的脑袋瓜——宝贝疙瘩’,到底有多金贵,我说的不算,请老书记给大家讲。”老歪跳下牛车大声地对贾红成说:“老书记,人我一根毛不少地交给你了,你验个收,给我打个条。接下来就看你们咋招呼人家。”“放心吧,老歪,队上不会亏待他们的。还是你挂在嘴上的那句老话‘骑着毛驴看唱本——走着瞧’。”老书记的这番话等同他验了收,签完名,盖罢章。老书记麻利地爬上牛车,代表祝家湾大队全体社员向知识青年致欢迎辞。

  年迈七十的老书记身材魁武,走起路来噔噔的,恨不得地都晃荡,他声音宏亮,扯着嗓子吆喝一声,里把外震得山响。老书记笑眯着眼,大着嗓门说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布署,是培养造就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百年大计,是反修防修的千年大计。在此,我谨代表祝家湾大队三个小队,144户人家,老的小的拢共731名社员,衷心的欢迎你们的到来。打今日起咱祝家湾大队再不是144户了,是149户,你们一人算一户。再不是731名社员,而是736名社员。你们的到来使我们祝家湾一伙子增添了五个棒劳力,这是个开门红,好兆头。我有个希望:你们五个小青年在咱这安个家,落个户,赶明日再娶个媳妇,生上一窝娃子……做个新式农民行不?”大过年的说娶媳妇生娃子当然是吉庆话,稻场上的农民无不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老书记挥了挥手,止住了社员的笑声,“刚刚说的是我个人的意见,肯定不球中。小青年到咱这接受再教育,多者三五年,小则一两载,学习好了,农业大学毕业了,还会远走高飞的。国家建设需要人材,他们是国家的人,一切听党安排。所以我劝那些想嫁姑娘、想招女婿的社员千万莫打小青年的主意,要不你们会失悔的。”社员们又笑了起来,但没有刚才那热烈了:老书记的话给某些人泼了冷水,使他们心中差一把火就滚开的水顿时凉了下来。大过年的老书记不该说这些丧兴的话,他应该让有需求的社员在自留地里播下种子:想收豆的点豆,想抱瓜的种瓜,让这些有心眼的人有个丰收的念想。当然,最后还指望老天爷,如果他老人家翻脸、瞪眼,结果只能是颗粒不收。

  老书记接着讲:“毛主席说,小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为啥?因为十七年‘封资修’的教育像一块黑布蒙住了你们这些千里马的双眼,使你们像毛驴拉磨似的见天围着书本打转,脑瓜里除了ABC就是方程式。这种教育方法培养出来的学生必然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见天吃白馍喝稀汤,面粉大米打哪来?麦子稻谷长个啥样?一问三不知。你们缺少社会实践,因而对劳动人民缺乏深厚的阶级感情,这方面的知识仿佛维生素,你们非补齐不可。

  “农村这个课堂跟学校课堂不一样:学校一堂课老师讲45分钟,像填鸭式的拎着你们的耳朵往里灌;而农村这个课堂老师只讲三五分钟,余下的时间全靠你们自己去悟。贫下中农的好思想、好品质、好作风、好传统全埋在地下,得使镢头展劲挖,挖出来还得筛选洗净,凉干后揣在怀里,那才是够你受用一辈子的宝贝疙瘩。不用心悟,不展劲挖,在农村呆个三年五载也是瞎球搭,不可能有脱胎换骨的变化。

  “打今日起,咱庄上的小伙子老爷们,大姑娘小媳妇老妈妈,肯定会见天眼睛不眨地瞅着你们,嘴巴不停地喷:谁谁,有个好思想,咋法咋法;谁谁,是个好干家,咋法咋法。这是好事,说明户户的社员在见贤思齐。人的嘴巴皮见天呱哒多少句话那是有数的,话说多了不好,既伤元气又损牙巴骨。说你们小青年的好话多了,那些张家长李家短、搬弄是非、球毛屌事的闲话就少了,这是啥?这就是新思想、新文化!这表明咱祝家湾大队在进步。说心里话,在我心里你们五个小青年不是学生娃,你们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派到咱祝家湾来破‘四旧’立‘四新’的文化使者,是手捧天子剑维护地方政权的钦差大臣。我坚信:你们小青年能给咱这偏僻落后的小山村带来活力,带来希望,给我们带来马列主义和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让我们祝家湾大变样。”

  瞅瞅天快黑了,老书记最后说:“今日我把五个小青年交给你们一队,大伙瞅好了:他们一不缺胳膊,二不少腿,个个是囫囵的棒小伙。将来谁少了一个指头就说明你们亏待了毛主席派来的客人,对毛主席不忠。红章,你给我听好了:小青年少了一根汗毛我开你三天的批斗会,非斗得你趴下不可。我的话完了。”稻场上响起了一片掌声,吆喝声,老歪小声对知青们说:“红章是咱一队的老队长,老书记一奶同胞的弟弟。”

  简单的欢迎仪式后,一队队长贾红章亲自赶着牛车,带着五个知青去他们的新家。小青年的新家在村北头,离稻场百十米,原来是生产队的牛屋。这房子跟正对面的曾修堂家,及他的左邻贾世美家,右舍老歪家一样,都是茅草顶,土坯墙。所不同的是屋里的墙用石灰浆刷了个遍,白得耀眼,仿佛消了毒的手术室。刮了三遍的地上垫了厚厚的一 层新土,原来的牛屎味被彻底湮没。门板是原装货,桐木的,不清缝,最大的间隙塞进俩手指还稀松。屋顶新加了一层泥草,跟隔壁左右的相比,显得更厚实 。

  对着门的是间厨房,两个锅的通灶和烟筒已砌好了。切菜擀面条的大案板也支好了,案腿是土坯砌的,两腿的中间用高梁排子加了个隔层放碗筷。灶与案板间有一带盖的大水缸,芒草莛子编的缸盖上放着一个新锯的葫芦瓢。缸边有一副挑水的木桶和勾担。

  右边是小青年的卧室,里面有五张床,三排的床腿是土坯砖砌的,床板是摞了几层的高梁排子。卧室里还有一张写字桌和一个方凳,看得出这桌凳是赶做的,因为枣红色的用猪血调成的油漆还没干透。写字桌有五个抽屉,正好一人一个,肯定木匠师傅事先得到将来五个知青的情报。桌子上放着一盏崭新的马灯。朝东的墙上有俩两拃长宽的方孔,方孔内铸着两根木棍,这就是窗子。冷天在窗上加块木板或钉张玻璃纸,热天把它拿下来。

  左边是半人高的土坯墙隔出的一间柴屋,墙角堆着一大捆刚砍下来的松枝,烧这种能散发阵阵清香的枝叶,想象力极为丰富的小青年感觉这就是延安的窑洞,天堂的厨房。

  老队长带着小青年在屋里观看时,老歪将乡亲们拦在门外。观看完新居,年近六旬的老队长十分愧疚地对小青年们说:“咱山沟里条件差,委屈你们了。不知你们满意不满意?”小青年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满意。”在小青年眼里这低矮的牛棚跟高大的宾馆差不多,反正都没住过。不过牛棚坚固的泥墙,厚实的草顶,矮小的空间,反倒让他们感到舒适与安全,还没成人的小伙子仿佛是那调皮的小松鼠,不喜欢洞穴过于高大,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季。

  老队长说:“好在你们住不长久,锻炼锻炼就会走的。将就点吧。”小许反驳地说:“谁说我们住不长久?我们下农村准备住它一辈子。”把着门的老歪给老队长帮腔,“唠嗑的吧?你会在农村住一辈子?在咱穷山沟里娶个媳妇?生一大窝儿娃子,妮娃子?”老歪那一连串拖着长音的升调问句,像一个头脑清醒的法官质问一个糊涂的嫌疑犯。老歪的话引起门外看热闹的乡亲们哈哈大笑。一个近二十岁的小伙裂着大嘴高声对老歪说:“歪哥,快动手抢啊!”老歪问,“抢啥?”“抢姑爷”,老歪板着脸说:“鲢鱼娃,瞎说当心我撕烂你的大嘴。”门外更热闹了,笑声像炸了一串一万响的鞭炮久久不能平息。老队长对老歪说:“让乡亲们进来吧,外面冷。我还有话说。”

  三间小屋挤得满满的,还有不少人站在门外。老队长提高嗓音对乡亲们说:“小青年到咱这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们都是老师。是老师就要有个老师的样:做事不能胡球搞,说话不能瞎球喷,要教就教人家一点有用的好东西。谁要教小青年使坏,耍歪门邪道,当心队上扣你的工分!扒你的口粮!昨日队委会开会决定,委派老金给小青年当第一生活老师,负责教他们做米饭,蒸馍,擀面条子 。”老队长高声喊道:“老金来了吗?”“在这,”随着一声应答老金被众人推到了队长面前。

  老金姓李,叫李金房,眼下三十岁,个子高高的,蛮壮实,在生产队是日挣十个工分的“女一等”。随便往哪一站,人们就能猜到老金是个吃红薯长大的河南女人,就像枣阳农村偶尔能见到一两头又高又大、又温驯又好使唤的乳白色的黄牛,户户的社员一瞅就知道那是河南南阳的品种。老金面部俊逸,鹅蛋型的脸颊润白透红,脸上常态化的表情是含苞欲放的微笑,那种没有丁点虚假的笑容彰显着河南人独有的憨厚和慈祥。那双明亮的眸子清澈得如山泉,里面没有一丝的狡黠与暗算。那张随心所欲、从不谨小慎微的嘴里,说出来的尽是些红心红薯似的甜蜜的赞美,抬举别人的与夸耀自己的般般多。但老金书读的不多,不知道前者是好事,后者是坏事,以致于三十年后这张嘴给她带来极大的不愉快。

  见老金进来,老歪小声地对知青们说:“这是我当家的,你们叫她老金,”不料这话还是被耳尖的老金听见了,她转过身来,笑着脸,但翻着白眼地对老歪说:“歪,我当家?你当家!俩小钱见天揣得严严实实的,摸都不让人家摸一下,还说我当家咧。”喜欢捣鸡毛的大嘴鲢鱼说:“嫂子,我歪哥见天揣的可不是俩小钱,那是两个大元宝。别人不让摸,还能不让你摸。”听了此话,乡亲们笑得前仰后合,又像放了一挂鞭炮。山里的农民具有艺术家的幽默,他们随口而出的话语都有九曲十八道湾:该含蓄的时候,绝不会露骨;该豪爽的时候,敢大胆的裸体。

  老队长用食指点了一下鲢鱼的额头,“全胜,你娃子再捣鸡毛,你伯回来我非告你的状,叫他收拾你。”这一招真灵,全胜顿时不言声了。众人安静后红章问老金,“有困难吗?”“困难肯定有”,老金豪迈地说:“但我不怕。小东山不是怪高的吗?我一抬腿就把它踩到脚下了。”老队长听后很高兴,笑眯着眼说:“老金就是老金,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真金。”

  老队长接着宣布,队委会决定派二元妈给小青年当第二生活老师,负责教小青年们缝缝补补的针线活:衣服破个洞,咋胎块布补补;裤子叉了线,咋穿根针连连。“二元妈来了吗?”“来了”,二元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二元妈四十多岁,个不高,人已显老,枯萎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巴巴,用根银簪别着,完全是一副老妈妈的打扮。二元妈说:“我家大元在大山区来凤县当兵,当地的老百姓把他们照顾得美美的,拥军活动一年到头不断气。这五个小青年到咱这穷山沟来插队,我要像对自己的娃子那样将他们照顾好。放心吧,老队长。”

  老队长接着说:“生产上队里也决定派俩老师,老歪听令”,老队长也爱跟老歪捣鸡毛。老歪弯着腰,装着低三下四的样子,“末将在,元帅有何指示?”老队长昂着头,端着架子说:“大地里的活委派你当主教官。啥叫五谷,啥时种,啥时收,咋种咋收;锄草灌溉,施肥摘花,耕田犁地,使牛掌鞭:一年期限,你要包教包会,违令者砍脑壳。”老歪双手胸前一抱,神气十足地说:“元帅,你咋越活越犯迷糊?俗话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做我咋做’。小青年们有文化,人聪明,不说赛诸葛,跟那周瑜差球不多。地里的那点小活人家一瞅就会,一点就通,还用得着我教?再说你要我唱花脸可别嫌我喉咙粗,我老歪教出来的学生会是个正经东西?没准也是个歪脖子歪嘴,歪胳膊歪腿的货。到那时你别失悔哟。”老队长知道兴喷自己不是老歪的对手:你半天才打他一颗子弹,他早有十颗手榴弹在那候着。红章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嘴皮子利索,我嚼不过你。我老了,不球中了,哪天我让贤。”老歪得势不饶人,越喷越来劲,“队长,说话当心点,别让寒风伤了你的牙巴骨。你瞅瞅:穆桂英五十岁还骑马挥刀征辽,姜子牙八十岁才出山讨伐纣王,佘太君一百零五岁还端坐中军宝帐,白素贞一千岁还下杭州与许仙谈恋爱。你大老爷们连六十的边都没靠上,老个球?我瞅你牙根就没老,啃干稻草还管用。八颗牙(满口)的老牡牛配种不球中,干活还能拽一阵子。”老歪的话说得满屋的人哄堂大笑,笑声恨不得掀开那厚实的房顶。甘拜下风的老队长只得说:“好了。老歪,我说正经话,抽空你写个教学计划给我瞅瞅。”老歪正而八经地说:“中”。

  “还有一位生产老师就是鲢鱼娃全胜,”队长刚一宣布全胜就惊讶地说:“老队长,你开国际玩笑?我能给洋学生当老师?稀奇事!除非公鸡下蛋,犍子生牛娃。”全胜十八九岁,个不高,不到一米六,如果不是罗卷腿可能还会高五公分。全胜的特色是那张比常人大的嘴,那嘴仿佛能脱臼的蛇嘴,张到极限,放一个拳头稀松。那离奇的大嘴唇挺厚,很有肉感。但那嘴又威风凛凛,一口尖牙错着长,跟鲨鱼的不相上下:一瞅那嘴脸便能看出他是个喜欢“咬人”的捣鸡毛货。除了凡人都会的能吃能喝外,他的嘴还能兴喷,但他跟老歪不是一个档次:老歪喷的全是正理,而他喷的尽是些球毛屌事。户户的社员认为鲢鱼人还是不错,热心快肠,没坏心眼。按老歪的话说,他全胜是“歪嘴的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坏就坏在那张嘴上”。

  “咋不中?”老队长说:“瞅瞅各家的菜园子,哪家拾掇得最好?是你全胜家。就凭这一点你就有资格给小青年当老师。你的任务就是教小青年种菜,‘清明前后,种瓜种豆’,‘头伏的萝卜,二伏的菜’,‘七月半,种大蒜’,‘仨月种,一月收’……这些种菜的谚语多给小青年们讲讲,没事少喷那些球毛屌事。专讲理论还不中,还要手把手的教实践,咋样翻地耙细,咋样分沟起垄,咋样施肥搭架等等。这是队上给你的任务。”全胜嘻皮笑脸地说:“队长,给我记工分不?”老队长脸往下一垮,厉声说道:“毛主席咋说的?……”社员们都知道,接下来的那句话是“要斗私批修”,再往下就是“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而不做坏事。”

  看到全胜不言声了,老队长接着说:“管你们知青的事本该我这个队长亲自抓,但我不球中了,这岁月不饶人啰。”小队长贾红章与大队党支部书记、他一奶同胞的哥哥贾红成根本没法比,他俩个子差不多,但身板的厚实、胳膊腿的粗细,要差一大截。特别是那中气,老书记的一声吆喝长达一分多钟,老队长则不行,日破天,不过十五秒,就那吆喝完还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得象扯风箱,脸白得像张纸。队长说:“队委会决定由副队长倪林昌具体地抓知青工作。今后面林昌上公社开会去了,这会儿可能还没回来。日后你们小青年不管有啥事,吃的、住的、烧的,思想上、学习上、生产上,只要有问题就去找林昌。当然找我也可以,但我解决问题没他利亮,起码我地走没他快。”

  老队长最后宣布了一件事:“今日是过年的最后一天,明日就要出工了,各位不要睡过了头。今黑这顿饭咋吃?我说的不是户户的社员,是小青年。”老队长想都不想地接着说:“我看这样:老歪,老修堂,老祝,老世美,加上我,五家,每家招呼一位小青年,你们看中不中?”不等那四家表态,社员们便争先恐后地拉起小青年,这个说,上我家,那个说,上我家。小青年们的十只胳膊不知被多少手拉扯着,拉来扯去的争呀抢啊,好不热闹。老队长扯着嗓子喊道:“好了!好了!今日晚上就照我说的办,谁要想请,明日早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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